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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龍鳳虎以極優美洗練的動作,低姿匍匐向前,身後留下一條宛如蜈蚣爬過的輕淺痕跡,當然攜有點點水痕。

  說實在活,新兵們此刻並不特別關注連長的姿勢,他們更關心的是連長的衣服,急切地等著他站起來。

  龍鳳虎終於站起來了。那身整潔如雪的軍裝成了上等宣紙,筆墨揮灑,洋洋大觀。

  龍鳳虎現在需要找一個穿著最清潔的新戰士。他相中了秦帥北。

  「向前三步走——向左轉——向前三步走——向右轉——立定。」

  隨著連長短促的口令,秦帥北出列,面對著一攤不亞于剛才的水泊。

  秦帥北早有預感,新兵連長看不上他,幾乎所有的倒黴事都要從他開刀。

  「臥倒——」龍鳳虎發佈口令。

  秦帥北臥倒了。眾目睽睽之下,他側移了半步,躲開了那個佈滿狼牙般冰屑的水窪。剩下的步驟精確無誤,作為只看過一遍示範的新兵,能把要領掌握到這個地步,龍鳳虎感到意外。他巴不得他在匍匐時把屁股翹起來,這是新兵們極易犯的一個毛病,那時候他就可以走過去,大張旗鼓地在他屁服上狠踢一腳。象給新鮮豬肉蓋紫藥水圖章那樣,把大頭鞋底上的泥水,清晰地喘在他那依稀可以看出褲線的後屁股蛋上。

  秦帥北站起來了,衣服上有浮土,那很容易拍掉。

  新兵們看看秦帥北.看看連長。

  「你剛才多做了一個動作。」龍鳳虎說。

  秦帥北不響。

  龍鳳虎嘶啞著聲音:「回到你剛才的位置上。」秦帥北乖乖地退回去,面對著一汪水窪。龍鳳虎又把口令重複一遍,秦帥北又側移半步,龍鳳虎喊:「停——」秦帥北的腿象被炸斷了一樣,僵在半空。

  「為了這個多餘的動作,在戰場上你要付出血的代價。」龍鳳虎痛心疾首。

  「沒那麼嚴重!」秦帥北不服。父親身經百戰,仍然極愛整潔。龍連長,你對於打仗的知識,還不是從電影上看來的,並不比我知道得多!

  「你為什麼不就地臥倒?怕弄髒衣服?」龍鳳虎穿著肮髒的軍服發問,使他的話孔武有力。

  「是。我只有這一套乾淨衣服了。」秦帥北並不隱瞞。

  「是衣服重要,還是生命重要?!」

  「平時衣服重要,戰時生命重要。」秦帥北依舊振振有辭。

  「衣服髒了可以洗!養成這種瞻前顧後婆婆媽媽的作風,腦袋掉了,沒有人給你往頸子上縫!」龍鳳虎真火了,這麼難纏的兵!

  「說得好聽,衣服髒了可以洗,一個月只發半塊肥皂,還不夠洗襪子的呢……」秦帥北仍舊小聲辯駁。

  「今天晚上你到連部,我給你肥皂。」龍鳳虎認為這是小事,關鍵是要訓練出敢於不怕苦不怕死的兵。

  新兵發出一片「噫唏」聲。這小子,惹惱了連長,倒白撈了一條肥皂!

  然而秦帥北並不受寵若驚:「有了肥皂也還要時間和力氣,明明可以不弄髒……」

  「我的衣服,就不是衣服了嗎?我都不怕,你還怕什麼?」龍鳳虎的忍耐已到極點,年年帶新兵,只要身先士卒,就一呼百應。今天碰到一個軟硬不吃的。

  「您當然不怕洗衣服了,有人搶著洗。」秦帥北小聲但仍舊很清晰地說。

  大家不由自主側頭。鐵絲上晾著發白的軍衣。這是龍鳳虎昨夜泡在盆子裡的。

  「誰偷著給我洗了衣服,誰給我寫檢查!」龍鳳虎咆哮起來:「秦帥北,我現在命令你,就地臥倒——」

  細皮嫩肉清俊瀟灑的新兵秦帥北,不由得雙膝一軟,臥倒在冰水之中。

  秦帥北晚上去拿肥皂時,看到了池可信交上來的檢討,說自己想讓領導有個好印象,再就是從小愛勞動,成了習慣,手腳閒不住……秦帥北想,池可信真不愧是土秀才,文化大革命要是給哪派當筆桿子,一定紅旗不倒。

  池可信是瓦匠的兒子,讀過一年初中,這便是他們之中的大知識分子了。他很注意秦帥北的一舉一動,虛心學習他的長處。自從龍鳳虎告誡秦帥北吃飯動作要快以後,秦帥北再不溫良恭儉讓。西北的大米很少,新兵連喝大米粥的日子,大家都摩拳擦掌。

  粥盛在大木桶裡,每人一碗之後略有富餘。池可信盛上溜滿一碗,不管腮幫子村裡的軟肉燙得怎樣火燒火燎,一口就吸溜進大半缸子。細一聽,周圍一片稀裡呼嚕之聲,都在暗地裡比賽著。池可信心中暗笑,你們晚了!自己不慌不忙地去盛第二碗。

  半路上碰到走回來的桂蘭。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可誰能跟桂蘭比?他的嘴象簸箕。池可信把木桶旮旯裡的殘渣餘孽搜索出來,盛了大半碗,雖說多少有點糟木板子味,可這是好東西!在家非得病倒了,媽才瞞著別的兄弟姐妹,借點米,給自己熬碗米粥。

  走回桌上,看大家基本上都放了碗,池可信便不顯山不顯水地側了身,別露富,別犯了眾怒。看見另一桌上的秦帥北還在吃粥,滿滿一碗,才吸去一個小坑。

  「一碗粥吃忒長時間,牙痛了?」池可信是凡事精細的人,旁敲側擊。

  「第二碗了。」秦帥北不大喜歡這個精明的鄉下小夥子。

  「你嘴巴沒燙起泡?俺緊趕慢趕,才刮了個桶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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