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伴隨你建立功勳 >  上一頁    下一頁


  「你過來,帥北征。你願意他兩個,哪個當你爹,自己拿個主意。若都相不上,咱再找旁人。」長著一臉絡腮鬍子的軍人說。

  帥北征沉默地走過來。他個子很高,卻很單薄,象田野裡瘋長而不秀穗的莊稼。他抬起憂鬱的眼睛,開始為自己挑選父親。

  兩個判斷不出年齡的老農民,靠在牆根曬太陽。中原小縣武裝部的土牆,在冬天的陽光照射下,反射出暖洋洋、臊烘烘的氣味。他們微合雙眼,絲毫意識不到正在進行的事情同自己有什麼關係。只有從鼻孔中蕩漾出的煙霧,證明他們還沒有睡著。

  煙霧……中華煙的煙霧,象鋼藍色的硝煙,彌漫而過。父親的臉裹在煙霧之中,冷漠而尊嚴:「你們有什麼權利綁架我?!」

  紅袖章揮舞得如同一片血泊:「老東西,還挺狂!把他嘴裡的中華煙奪下來!」

  幾個穿軍裝的造反派簇擁上來,象拔草一樣去揪父親嘴裡的香煙。那煙象生了根一樣,始終粘在父親輕蔑的唇邊,象一根雪白的粉筆。

  煙,終於被摳出來了。那已經不能被稱之為煙,只是一坨混合著血跡和牙齒的灰綠團塊。

  父親被帶走了。他的背影象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峰。可他的兒子卻要在這兩個石塊一樣沉默的老農當中,挑一個作自己的爹!

  父母被關押,帥北征一夜之中墜入黑洞,生活來源中斷,沒有任何一家親戚朋友肯收留狗崽子。他也沒有老家可回。當年父親投了紅軍,遺下的親屬滿門抄斬。他生在北京,長在北京,孑身一人,北京沒有他的立錐之地。

  正在這時,堯敬堯到北京來了。很多年前,他是父親帥紫成的警衛員。父親有過許多警衛員,父親都快記不得他們了,可他們都記得父親。堯部長從中原小縣的武裝部來看望父親,他只見到了帥北征和到處貼滿封條的房子。

  「日他姐!我找他們講理去!打壺梯山那會,帥師長一櫓袖子,端著機槍往上沖,周圍的炮彈皮落得象揚場。那時候我是新兵,空著手跑還跟不上趟。這樣的人,能是叛徒特務?」

  堯部長無所顧忌地大聲喧囂,震得貼了封條的書櫃玻璃門,象遭了空襲似的嘩嘩作響:「跟我走吧!雖說我這官兒比不上你爹的一個零頭,山高皇帝遠,我可說了算!」

  堯敬堯部長以綠林好漢的勇氣,神不知鬼不覺將帥紫成的兒子帥北征帶回了他的轄地。堯部長要為帥北征找一個爹,然後就一手遮天送他去當兵。又找回來的兒子秦帥北,加入了公元1966年冬季徵兵的行列。

  新兵第一頓飯吃大白饅頭。

  「解散開飯」的口令還沒從新兵連長龍鳳虎的嘴唇掉下來,剛換上綠軍裝的小夥子們,就象定向爆破的綠牆,唰地倒向大白饅頭。

  這當然是不符合軍隊紀律的,但龍鳳虎並不忙於糾正,反而浮出欣賞的笑容。吃吧!吃吧!部隊上管夠,能吃才能做。他接過幾茬兵了,知道新兵們搶食得越凶,越是說明當地貧瘠困苦,這樣的兵沒見過世面,能吃苦,好帶。

  他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新兵。他面色蒼白,眉毛很黑,整個臉龐對比著草綠色的軍裝,顯得過於纖巧。他愣愣地提著充當飯碗的茶色瓷缸。從瓷缸傾斜的角度,可以斷定裡面沒有一滴菜汁。

  「你為什麼不吃飯?」龍鳳虎踱過去。

  「不是我不吃飯,而是根本就沒有飯了。」新兵的回答並不象他的體質那樣柔弱。

  龍鳳虎不用看,就知道這是事實。

  「那你為什麼不去搶?」他目光炯炯地說。

  「搶?!」秦帥北的嘴唇無聲地蠕動了一下。他所受過的全部溫文爾雅的教育,都使他無法服從這道命令。

  「對,搶!從今後,你就不是一個老百姓,也不是一個學生。軍人除了服從,就是爭搶。」龍鳳虎說:「不然的話,連飯都吃不上的兵,還能打仗嗎!」

  「是!」秦帥北挺胸收腹答道。這入伍第一課,夠他受用終生。

  龍鳳虎一回頭,瞄到一個大個子兵,雙手象叉似的,每個指頭上都紮滿了饅頭。小指因為略短,饅頭插得不牢,搖搖欲墜象海豚頂球。

  「你過來。」龍鳳虎威嚴地叫道。

  大個子新兵一邊走一邊加緊吞咽,他倒不是感覺到了食物的危險,只是想快快把牙縫打掃乾淨。娘說過,同長輩說話,嘴巴要利索。

  「我說,你吃得了嗎?」龍鳳虎問。

  「報告,吃得了。」小夥子憨憨地回答。他是那種從小到老都不會有大改變的臉形,方頭方腦,兩隻眼睛似乎也是方的,彼此隔得很遠。

  這倒叫龍風虎連長一時沒了下文,「你就是吃得了,也得分給別人兩個。」他嚴肅地說。

  憨小夥這才看到站在一旁兩手空空如也的秦帥北,一伸巴掌:「給你——」

  肚子咕咕叫的秦帥北,此刻卻猶豫了。他清楚地看到憨大個洞穿饅頭的指甲裡藏汙納垢。

  龍鳳虎以為他是靦腆,象摘棉花團似的從憨大個手上擄下饅頭:「給你就拿著!」

  秦帥北想到連長「搶」的指示,再說肚子比眼睛更重要,也開始狼吞虎嚥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龍鳳虎問大個子。

  「桂蘭。」大個子兵甕聲甕氣地回答。

  「我問的是大名。」

  「報告,這就是大名。」桂蘭急得差點噎著。

  秦帥北好奇地注視著這個有著如此女性化名字的戰友。他發現桂蘭象紅棗一樣飽滿的耳垂上,居然還紮了耳朵眼。

  「我上頭幾個哥哥都沒站住,我媽怕我不好養活,就給起了個丫頭名。說這樣閻王小鬼不稀罕。」桂蘭忙著解釋。

  龍鳳虎點點頭,又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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