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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游星絕望地把頭扭過來扭過去,好像一條牛尾,在忙不迭地撲打成群而來的牛虹……她開始喘息,好像那些手都捂在她的口鼻。

  一陣聲響。音量比剛才大許多。這是幾雙手一齊舉起。

  游星的嘴張成一個橢圓,有稀薄的口水掛在兩唇之間,好像在吹肥皂泡。這神情很古怪,像個天真的孩子,突然不認識朝夕相處的人了。

  唰!唰!

  如林的臂膀舉起來了,大家的憤怒終於找到了宣洩的錐形山口。

  遊星把頭伏下了。伏得那樣低,直抵雙膝。從她的座位背後看去,會以為那個位子是空的。

  我遲疑地舉起了手。老協正審視地盯著我,別的人也用目光督促我。遊星,原諒我。你遭受的是一場暴風雨,大概不會再計較我這一盆水吧?表決所需的半數已然超過,這一票對你是無所謂的,對我卻很重要。我還要奮鬥光輝燦爛的前程。

  我真怕遊星在這時抬起頭來看我。幸好,直到結束,她始終維持近乎匍匐的姿勢,一動未動。

  「全票通過。」老協拉長聲音宣佈道。

  「咦!我並沒有舉手呀!」一個孱細的女聲說。

  是蘆花!

  「要處理也得先懲治男的。這種事,男的罪過大!」一向靦腆的蘆花鼓足勇氣說。

  我從此原諒了蘆花。

  十二

  游司令員率領的前線指揮部,于傍晚抵達阿裡高原師。從師長到炊事員,都虎虎有生氣,仿佛戰爭已經打響。

  大功率的天線矗起來了,這是同北京直接聯絡的電臺。手挾卷宗的陌生軍人們出出進進,那是游司令隨身的工作人員。增派了許多流動崗哨,你會在最出奇不意的地方看到一道閃光,那是士兵雪亮的槍刺。

  是舊地重遊了。二十年前,作為解放阿裡的先遣部隊指揮員,他曾叱吒雪山的風雲。在軍人的傳說中,他像耗牛一樣強悍。

  其實,此刻的游司令員,正高墊枕頭,面色瓦灰,扣著氧氣面罩,神智不清地躺在前指司令部的一張床上。

  畢竟是歲月不饒人。嚴重的高山反應,像一排霰彈擊中了他。

  當然,這是絕密的軍事情報。

  出師未捷,先失主帥,此乃用兵之大忌。稍一清醒,游司令員便囑咐他的副手:關於他的身體狀況,暫不要向軍委報告。路途遙遠,再換一位司令員,一是時間來不及。二是對方得知我指揮官突然臨陣易人,必然在氣勢上勝我一籌。三軍不可奪帥。「叫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護士來!明天我要按計劃去前沿視察!」游司令用最後的力氣說完這些話,昏睡過去。

  衛生科成了硝煙氣氛最濃的地方。

  科長無疑是最好的醫生,誰是最好的護士?

  「這階段,蘆花進步很大。」老協建議。

  「還是讓週一帆去吧!」科長委婉地說。

  「其實遊星技術最好。」我知道按規矩沒我說話的份,但這是實情,況且為了我表決時舉起的手,一直心中很不安,想我個機會贖罪。

  「游司令現在身體不好,還是緩些安排他們父女相見為宜。」科長純粹從醫療角度考慮。

  說實話,我不願去見游星的父親。他要問我,我說什麼?我甚至不負責任地想:但願他一直昏沉,不要醒來。

  前指戒備森嚴。這所孤立的石砌房屋,每一間都亮著燈,人影幢幢。因為游司令的到來,高原師將徹夜發電。

  我身穿白色工作服,行進在長長的甬道。我將看到一位威嚴的將軍、嚴酷的父親、不懂得愛的丈夫……

  在隨同人員引導下,我們進入一間小小的屋子。我驚訝極了。

  屋內光線昏黃。從走廊強光下驟然人內,一時難以適應,更覺幽暗。一位骨骼粗大卻很瘦削的老人,白髮蒼蒼的頭顱無力地倚在枕頭垛上,仿佛一團喘息的老刺蝟。可怕的泡沫粘痰封閉了他的口鼻,每一輪艱難的呼吸之後,你都懷疑他還會不會再喘第二口氣!

  高原把司令員淩遲了,只剩一個蒼老的軀殼。

  片刻之後,眼睛順應了,我對這位從未謀過面的司令員,湧上親切之情。關鍵是他太像遊星了。當然正確的說法是遊星像他。眉毛、鼻子、眼睛……簡直像同樣花紋的大碗和小碗,完全配套。游星苦命的媽媽除了遺給她窈窕的身段外,在相貌上像清水流過一般沒留痕跡。這面孔太熟撚了,我幾乎忘記他是統轄千軍的司令,只記得他是我朋友的父親!

  科長毫不客氣地屏退左右無關人員,指揮我進行緊張的搶救。

  高原上所有疾病的死結就是缺氧。新鮮的高壓氧氣像泉水灌進去,輔以必要的措施,加之游司令員是一個性格非常頑強的人,他的症狀迅速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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