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阿裡 >  上一頁    下一頁


  「好像是個老百姓。」蘆花沒多大把握地說,「總披著皮大衣,瞅不大清楚。」

  這倒有點奇怪。游星縱是談戀愛,軍營內多少英俊瀟灑的小夥子盡可以挑選,為什麼偏相中了一位老百姓?

  「我得去看看。」班長的職責使我義不容辭。

  五月的高原之夜,寧靜淡遠,冷寂的天穹藍得像一塊碩大無朋的寶石。寶石的邊緣有犬牙交錯的裂隙,那是被雪峰針芒樣的尖銳所剔開的,高原的夜空之上,一定有一隻巨大的藍色水囊,它在午夜時分悄然崩毀,無數股晶瑩的藍湯傾瀉而下,浸泡著冰雪,浸泡著歪風,浸泡著赭石上的苔衣和螞蟻細小的眼睛……

  無所不在的藍光妨礙了我的眼睛,過了一刻才在遠地中找到他們。遊星像一團藍色的星雲,發出竊竊的低語和無緣無故的笑聲。她的額頭像藍色瓷器,反射著柔光。她微笑的時候,牙齒是藍色的,好像剛在春天裡嚼過馬蓮花。她揮手的時候,指甲也是藍色的,仿佛用矢車菊花瓣染過。她的眼白也是藍的,像高原最深遂的湖泊……

  那個男人倚在一束斜打的燈光處,個子不高,但很筆直。穿著皮大衣,衣領隱沒在半豎起的領口內,看不清有無領章。燈光勾勒出周正的鼻樑和緊抿嘴角的下巴……一張很強韌的臉。

  他確實是個老百姓。因為他沒戴軍帽,留著看似隨意實際很講究的髮式。

  就是這個男人使游星變得嬌柔婉約,我不由仔細盯了他兩眼。

  遊星還我杯子。杯底還殘留著厚厚一層尚未化完的白糖。戰士每月的白糖定量是很苛刻的,遊星這一次大約用去了月供給的一半。

  四

  不知道阿裡高原的土地算不算肥沃,這裡從來沒有人工種植過作物。向陽的山坡上偶爾披掛著萎瑣的地衣,實在說明不了什麼。我們三個女兵,種下了這塊荒漠有史以來第一株葵花——來自亞熱帶的種子。

  此後的日子,我們天天趴在那塊土地上看。億萬年的永凍土層,被我們用鏟焦炭的平頭鍬翻開表層之後,很快又癒合成堅硬的盔甲,看不出一絲孕育生命的跡象。

  大相無形的高原啊!

  高原的五六月之交,很難說清它的時令。正午時分,已覺出微煦的暖意在半空繚繞。寒涼的地氣像一塊森然冷玉,平行地向地心深處沉去。要是忽略掉突襲而來的暴風雪,基本上相當於平原冬未春初的日子。

  然而那些跋涉過萬水千山的種子們,大智若愚地潛伏著,猶如最有耐心的士兵。

  要不是蘆花再三告誡,遊星一定會刨開泥土把種子摳出來瞧瞧。好脾氣的蘆花在其它事上通融,惟有種地,像真正的老農固執堅強。

  終於,向日葵探出一片極小極小的葉子。我們圍著火柴頭大小的瑩瑩綠色歡呼跳躍,然後馬上就心慌氣短,捋著太陽穴蹲在地上。高原缺氧,原是禁不住手舞足蹈的。

  「葵花長得太慢。以後我每隔三天看它們一眼,也許才能覺出點變化。」遊星說。

  葵花先伸開兩瓣對稱的葉子,像肥厚的小巴掌,仿佛想從高原的天空掬走點什麼。然後突然在某個早晨挺直腰肢,前仰後合地向上攀去。

  我們澆水施肥,但它們並不加速長大以報答我們的苦心。蘆花歎了口氣說是缺太陽。營房設在大山的心口,據說是極有戰略眼光的選擇。一旦發生戰爭,敵機偷襲時,會一個跟頭撞到嶙峋的山石上機毀人亡。

  也許將來打仗時,我們可以占個大便宜,但和平時的向日葵很不茁壯。它狂熱地崇拜太陽,每天從東方剛露出迷蒙的白色,就傾倒身軀朝拜,猶如一枚枚彎曲的綠釘。

  高原是地球上距太陽最近的地方。高原的陽光最清潔最純粹,像一面面閃亮的銀箔。

  高原的陽光雖然明亮然而冰冷,極白極尖利的亮線松針似的射向你。皮衣被刺穿了,棉衣被刺穿了,可你依然感到冷。陽光攜帶過溫暖,但高原的風把陽光剝細了,只剩下一條條銀線,不動聲色地普照著你。

  太陽顧不上一往情深的小向日葵。它有那麼多冰雪需要融化,那麼多江河需要濡養。小小的向日葵算得了什麼呢!

  不知道怎樣幫助這些亞熱帶來的植物。特別是冰冷如汁的黑夜,它們一定在無望地呻吟。也許給它們披一件棉襖?或者遠遠攏一堆篝火?

  「隨它們吧!要是命大,就能活下來。反正咱們是盡了心了。」蘆花聽天由命地說。

  向日葵的劫難還不止這麼多,早晨遊星出去刷牙,吐著牙膏沫罵起來:「誰這麼缺德!居然在我們的向日葵地裡撤尿!有本事的,站出來再撒一泡!」

  不知什麼人,半夜小解,不辨東南西北,沖著我們的向日葵亂澆,小苗東倒西歪。

  我去拉遊星。一個女孩家,大叫大嚷,總是不雅。

  遊星蝶蝶不休:「你說秋後這瓜子還能吃不能吃?全是尿臊味!」

  她想得還挺遠!我說:「糧食也施肥,你還不照樣吃!」

  遊星說:「那可不一樣!豬糞發過酵,這人尿可是新鮮的!」

  蘆花將我拉到一邊:「班長,快叫遊星別罵了!那尿是老協撒的。」說罷,蹲下身去,用手指把稀泥中的小苗扶正。

  「你怎麼知道?」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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