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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暈而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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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年間。 閩海都巡檢林惟愨重病在身,每日進食不過一盅,進藥卻滿滿三碗,病還是一時時往膏盲裡去了。 他的髮妻王氏,已先他撒手西行,唯一的愛子林洪毅,也早年葬身海腹。五個女兒出嫁在外,膝下只有最小的女兒默娘和一個婢女小眉。 「小眉,阿默到哪裡去了?」垂危的老人從昏睡中醒來,不見女兒,聲音顫抖地急急問道。 「小姐正在向菩薩進香,她發願欲減自己三十年陽齡,求能添您十年壽數。」 幾滴巨大而沉重的淚珠,沿著老人瘦削的臉龐滾落下來。林惟愨已無力轉頭,淚水便象一隻透明的小蟲,流進他的耳朵裡,先熱而後涼。 女兒,你好傻呀! 默娘早已長大成人了,她知天文水象,會行醫治病,儼然一方靈女。附近漁船去海捕撈以至蕃舶遠涉重洋,無不向她打探海情,但在父親眼裡,她卻永是那個生後一月還不知啼哭的嬰孩。林惟愨知道,自己的病對女兒是多麼沉重的打擊。現在,他不再憂愁自己的生命,而在思慮沒有了自己,女兒將如何生活下去。 也許不該為她起名「默娘」。女兒內心秀慧,外表卻極莊重。她的幾個姐姐,都已兒女成群,唯有阿默,矢志不嫁。以前她母親在世,沒有少勸過女兒,默娘總是安安靜靜地聽著,侍到母親再也沒有什麼要囑託的話了,才低著頭,順從地說一句:「阿媽,我知道了。」之後便絕無下文。她知道了什麼?知道了這是天倫之常,還是知道了這是父母的一片苦心?林惟愨不知道。這是一個大題目,老父親知道自己是無力說服女兒的。 那麼,從此她就要孑然一身了…… 「阿爸,您今天看起來,氣色要好得多了!」林默娘推開房門,放進燦爛的陽光,步履輕盈地走了過來。她身穿一襲素雅的衣裙,臉色十分蒼白。因為有了做作出來的驚喜,面容才有了一層輕淡的紅暈。 「阿默,我也覺得好多了。」 林惟愨儘量將所有的氣力都集聚到咽喉,那聲音便真的顯出清朗與平穩。 接著,便是靜默。長久得令人感覺到壓抑的靜默。遠處,傳來濤聲。無邊的海浪象一曲低吟的悲歌,徐緩而滯重地拍打著沙灘。 講完了久已想好的第一句話,下一句該說什麼?都知道對方說的是假話,又都怕對方識破自己的假話。在生與死的藩籬面前,最親近的人也變得如此陌生。 忽然,一團嘈雜的人聲由遠而近。 林默娘焦慮地蹙緊眉頭。父親病重,氣息已若遊絲,任何一種紊亂的聲響,在他都如斧砍刀劈。她低聲喚過小眉:「你去對外面的孩童們講,請稍靜息些。就說我阿爸倦了要睡,求他們到遠處去玩吧。」 小眉點頭應著,象一片輕靈的落葉,無聲退去。 默娘絞了一方絲帕,輕柔地拂去父親額上的水跡。林惟愨昏然睡去,冷汗如油。她心中不由得痛苦地一悸:這是惡兆。老父虛陽外越,性命已危在旦夕了! 無論林默娘怎樣命令自己,萬不可在父親面前哭泣,淚水還是難以抑制地往下流淌。 門外的嘈雜錯亂之聲,不但沒有熄滅,反而象漲潮一樣,越來趙暄囂了。 林惟愨終於被驚醒了。這一次,他真的感覺清爽多了。 「阿默,你哭了?」他親切地問女兒。 「沒有,阿爸。不過是剛才進香時灰刮進了眼睛。」林默娘連忙攏攏頭髮,將淚水擦乾。 惟愨悠長的歎了一口氣。從小看大的女兒,瞞得過旁人,你還瞞得過阿爸麼? 「默娘,聽阿爸問你一句話。」林惟愨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需要趕緊作。 「阿爸,我聽您說。」林默娘端來一把小竹椅,偎在阿爸的病榻前。一刹時,光陰仿佛迅速地倒流回去,滿頭青絲的林惟愨正在給咿呀學語的女兒,講著古老的故事。 「默娘,你說這天下之大,莫過於哪裡?」林惟愨雖然喘息不止,雙目卻依然閃著睿智的光芒。 「天下之大,莫過於滄海了。」林默娘略一沉吟,隨即答道。 林惟愨微微頷首。默娘是他最疼愛的女兒,也是他最聰明的女兒。八歲時同哥哥一起入私塾讀書,先生只教了一遍,一向號稱聰穎的洪毅尚未聽懂,默娘已耳熟能詳了。 「阿爸再問你,這天下之險,莫過於哪裡?」 「這天下之險麼」,林默娘稍費思忖,「閩距京城萬里,重山疊蟑,這大約就是天下至險的路了。」 「不對。默娘,再好好想一想。」林惟愨困難地皺了皺眉頭。 林默娘開始只當父親不過隨便說說,見老人真的動了神恩,也就仔細琢磨起來:「阿爸,我曉得了。小時候讀過李白的詩《蜀道難》,『噫籲唉,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那麼,這天下之險,該是指蜀道了。」 林惟愨已無力用手去撫摸女兒的青發,他慈愛的目光溫暖地注視著默娘:「阿默,你還是沒有說對。這天下至險,並非蜀道。」 「這……」聰慧的林默娘難得地語塞了,她秀美的雙目從父親臉上移到掛滿字畫的牆壁,又從牆上窗口遊到廣袤的天空……驀的,她感悟到什麼,剛要張口,又靈巧地將話語象青橄欖一樣含在舌下,換了一句:「阿爸,我真是猜不出來。您告訴我吧!」 面對著女兒小小的嬌憨,林惟愨蒼老的面頰浮現出生動的微笑:「你眼睛怎麼光望著天外,竟忘了自家腳下。這天下至險者,莫過如海道。」 一陣莊嚴而可怖的驚濤聲拍岸而來,單憑那宛若千百面戰鼓聲的巨大轟鳴,就可以想見那壁立的波峰浪穀是怎樣陡峭而猙獰。 林默娘沒有答話。她是海的女兒。對於海的威嚴,海的暴烈,她比別人有著更深切的體會。父親的一生,都是在海上渡過的,父親對海,了若指掌。只是這個時候談論海,對於一個垂垂老矣的病人來說,是太不相宜了。 「默娘,你知道天下至不仁者,是哪個麼?」林惟愨自己轉換了一個話題。 「天下至不仁者,莫過於盜賊了,阿爸。」這一次,林默娘不假思索地答誼。她知道父親一生緝盜,最痛恨殺人越貨的剪匪了。 「阿默,你說得極是。」林惟愨嘉許地點點頭。這不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出於對自己一生所從事的事業的熱愛,林惟愨的臉上煥發出光彩。 窗外人聲鼎沸,一時間竟壓過了洶湧的濤聲。小眉匆匆趕了進來:「老爺,小姐,門外聚了許多等待出港的漁船,想向小姐打探一下天氣海情。不然,大家都胸中無數,不敢揚帆遠航。」 林默娘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天被赫色花崗岩的窗榻子囚禁著,分割為破碎的殘片,半朵白雲窗花似地綴在窗洞邊,看不出是想飄過來還是要散了去。林默娘又輕輕搭起父親的脈息,極細極軟,似有似無,有邊無中,起落模糊、如捫及一截的熟的蔥管,已是極重危之象了。 「小眉,你去告訴鄉親們,父親今日……病體欠安……」無論默娘怎麼克制,話語中也帶出嗚咽之聲。她調起全身精氣,以讓自己不要過分失態:「請鄉親們多多見諒。這看天觀海,原需極沉穩的心境,默娘今日實難安心。待父親病體稍稍見好,默娘一定登門將海象告知大家,望鄉親們請回吧!」 林惟愨聽言,剛要說什麼,一股濃痰翻湧而上,哮喘不止,話終於沒有說出來。 小眉走出去了。嘈雜之聲象被一床棉絮罩住,漸稀漸薄漸遠,終於寂靜如輕煙般飄散了。 「默娘,你告訴阿爸,阿爸的病,究竟怎樣了?」待喘息稍定,林惟愨虛弱地問女兒。 「阿爸的病正一天天好起來。」林默娘直視著父親的眼睛,毫不遲疑地說。她一點也不感到自己在撤謊。儘管父親的脈象氣色和心中的預感,都恰恰與之相反。但此時此刻,她完完全全明明白白地相信自己說的是真話。 「默娘,休要瞞阿爸了。你從小就能預知吉凶禍福,還記得你十六歲那年的事嗎?」 「不……不……阿爸,我不記得那些事了。小眉,你快把我燉的參湯端來吧。」林默娘實在不願父親在此時回憶如此悲的往事。 林默娘的苦心沒有效果。林惟愨以老年人的執拗,打開了記憶的閘門,痛苦和歡樂,象一尾尾鮮活的魚蝦,閃著耀眼的鱗光跳躍而起。 那一年的扶桑花開得如火如荼。一朵朵嫣紅的花穗,象一把把朝天的喇叭,不知疲倦地吹著歡愉的樂曲。長長的花蕊象調皮的少女,不聽管束地從花芯匍匐而出,探頭探腦看到外面五顏六色的世界後,又羞澀地低下了頭,把纖巧的腰身彎曲成一道美麗的弧線,象對人們行著優雅的「扶」禮,襯以蒼翠如滴桑葉形的葉子,難怪人們要稱它為「扶桑」了。 哥哥洪毅將一朵扶桑花,插到小妹發中。 「阿默,你答應我的『百子圖』,可要快快織,不得偷懶喲!」 洪毅就要同父親駕舟渡海北上,一家人在海灘上為他們送行。洪毅與小妹說著玩笑,他下月便要赴京趕考,默娘答應要送哥哥一幅百子圖織錦,因為今日看天,明日觀海,錦上一百個孩童,竟總也織不完。 「哥哥,你與阿爸此次出海,幾時回來?」 「三天后定可回來。」林洪毅很有把握地說。 「百子己織了九十,還有五雙,三天后定可織完。」林默娘也很有把握地說。她猛一抬頭,看見哥哥,突然象看到一位陌生人,再看父親,也覺得與平日有異,不安象潮水般鋪天蓋地而來。 這是怎麼回事?親人出海,該帶走美好的祝福,林默娘極力排解著心中的憂鬱。情感的潮水退去了,但不安的思緒卻象礁石般屹立在原處,噬咬著她的心靈。 「阿爸,阿爸,今天就不要出海了。改一改行期吧!」林默娘終於說出了自己的憂慮。 天藍得令人眼暈,在極高遠的天際,飄拂著絲縷狀的雲翳。雲層輕薄得幾乎透明,唯有四周垂下耳環般細緻精巧的鉤簇。陽光沁過薄紗般的雲網飄然而下,化作點點金屑,裝點著平滑如鏡的海面,看不出絲毫惡兆。 「阿默,阿爸公務在身,要去緝拿一夥作惡多端的盜賊,時間緊逼。」林惟愨對女兒說。 「小妹,有我做阿爸的左膀右臂,你就放心好了!」林洪毅充滿信心。 爸爸和哥哥走了,林默娘的心,也跟著走了。她強制自己坐下織錦,心中卻充滿莫名其妙的恐懼和哀傷。她忍不住丟下梭子,又跑到海邊。兩天兩夜平平安安過去了,到了第三天早上,天上的雲,迅速地聚和又分離,仿佛彼此間在爭鬥不已,終於又恢復了暫時的安寧,但頃刻間雲絲又變幻得犬牙交錯,精巧的鉤簇膨脹鋒利起來,象一柄柄青鋼打鑄的利箭,從變成蒼黑的天穹俯探下來,直楔海面。 西風起了,大海掀起狂濤。 林默娘憂心如焚,把自己關在室中拼命織錦,這可是哥哥要的百子圖啊!頭上的扶桑花已經枯萎,哥哥今天就要回家了。一百個快樂無比的孩子已經織完了九十九個,只剩下最後一個。正確地講,這最後一個孩子也已經織完,只剩下他一雙胖乎乎的小手。 織機聲鏗鏘,海濤聲匐然…… 忽然,眼前的錦緞陡起波瀾,林默娘看到父兄的帆船在狂風中激烈顛簸,櫓傾舵折,情形萬分危急…… 媽媽聽到織房內聲響怪異,完全不象默娘平日織錦時的從容鎮定,急忙走進去看。只見女兒一手抓梭,一手扶抒,兩腳將機軸踏得上下翻飛,臉色如霜雪一般慘白,珠貝似的牙齒將嘴唇咬得滲出血絲,一粒粒汗珠把漆黑的鬢髮膠粘在一起,象一片片被淋濕的鴉羽。 「阿默,你怎麼了?快醒醒!」媽媽驚恐萬分,連聲呼叫。丈夫和兒子在波濤洶湧的海上生死未卜,最心愛的小女兒又突發急病,怎不叫她心如刀絞! 林默娘手中的織梭,象一條瀕死的魚,沉重地墜落到地上,濺起一片飛塵。她疲憊地睜開雙眼,茫然地打量四周,仿佛完全不認識這個家了。待看到哺育自己一十六個春秋的母親時,這才猛然清醒過來,頓足痛哭道:「媽媽,媽媽!您不該把我叫醒啊!我剛才腳下踏著阿爸的船,手裡抓著阿哥的船,我想把兩條船攏到一起,正在拼命與風浪相搏……現在,父親得救了,哥哥他已經……不在了……」 媽媽半信半疑,只當女兒是憂思過甚,忙安頓默娘躺下好好歇息,一邊派人去打探消息,沒想到結果竟同默娘所說一模一樣。 多少年過去了,林惟愨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景。怒濤中,似乎有一股神力自天而降,幫他穩舵操槳,與愛子的船一寸寸靠近……他伸出自己青筋畢露的手,握住女兒纖巧秀麗的手。當年,這雙手挽狂瀾於既倒,把父親從風暴中拯救出來,現在,父親要把最後的力量,傳遞給從此孤獨地留在世上的女兒。 林默娘還沉浸在悲苦之中。哥哥要的那幅百子圖,終於沒有織完。第一百個孩子手中所捧的壽桃,永遠地失落了。 「默娘,你見過江河是怎樣人海的嗎?」垂危之人的思縷,也如風箏一般飄忽無蹤,林惟愨又跳躍到另一個話題了。 「江河入海,見過的,阿爸。不就是淡水匯到咸水裡去了嗎!」林默娘強忍悲槍,順著父親的思緒說去。只要父親不再追憶失去愛子的痛苦,她願意同父親談論任何話題。 「那江河入海之處,江便漸漸地寬,岸便漸漸地遠,水便漸漸地緩,終於和浩翰無涯的大海,匯成茫然不分的一片。你就不知道什麼是江和海的界限了。」林惟愨深邃的目光望著遙遠的地方說。 林默娘點點頭。她雖然聰敏,卻還悟不出阿爸這番話的深意。 「默娘,在為父看來,這江河好比是人的生,這浩森的大海,就是人的死。無論人的一生多少跌宕起伏,逶迤蟠曲,最後終要歸人橫無際涯的大海。阿爸現在,就已到了這江與海的交匯之處了。」林惟愨安詳地說。 「阿爸……」 林默娘想反駁父親幾句,想安慰父親幾句,但在林惟愨肅穆如天寥闊如海的睿智面前,所有的語言都褪為蒼白。 「阿默,不要為父親悲傷。作為一個馳騁海疆的都巡檢,同至險至惡的風浪海匪為伴,我能享此高夀,已是天幸了。」林惟喜深長地吸了一口氣,抖擻精神又往下說道:「默娘,你已經長大了。這些年來,阿爸看著你為鄉親們治病解難,造福桑粹,心中甚感寬慰。我與你母親一生為善,菩薩便給了我們你這樣一個好女兒,我和你阿媽,也可以含笑九泉了。我就要去了,你萬不要太悲傷。你看,在江和海的交接處,江和海都是那樣的博大而平穩。何況,在海的那一邊,站著你的列祖列宗,站著你元疾而終的母親,站著你英年早逝的阿哥……我們會在海的那一邊,天天為你祝福。」 「阿爸啊……」林默娘壓抑了許久的淚水,象扯斷的珠鏈一樣紛披而下,她痛徹地哭泣著,天地為之動容。 阿爸的手,握著她的手。一種源遠流長的生命,在其中傳遞。 「阿默,該說的活,阿爸都已經說過了。阿爸不懂你的神術,但相信你所說的觀天測海須要心靜。生生死死,猶如潮起潮落,皆是天命,非人力可以抗拒。鄉親們既來問你海象,你就最後聽一次阿爸的話,安心測海去吧!」林惟怠說完這長長一席話,已是殫精竭慮漸入彌留了。 林默娘的淚水已經乾涸,她怔怔地望著面容清臒形色枯槁的父親,看到他的眼睛如同暗夜中的火把一樣熠熠發光,那光芒已不再屬這個世界,它充滿博大的智慧,也充滿了死亡的氣息。深詣醫術的林默娘,知道父親最後的時刻到了。 「默娘,你快去呀!」父親的口唇翁動,聲音已微弱得幾乎聽不清了。 一切針砭藥石都已無濟於事,但默娘不能走,不能走啊! 父親還在喃喃低語,夢吃般地重複著他的囑託。 林默娘猶若石雕一般地站起身,巨大的悲戚象颱風一樣旋轉翻騰,她的心卻如風牆中的風眼,鐵水般地凝結了。 父精母血,曾經給了林默娘血肉之軀,現在,父親的愛與智慧,象溫馨的巨掌,將林默娘托舉到了一個超凡人聖的境界。父親的血脈在她身上湧動,父親的生命,在她軀體中延續。父親將永遠與默娘同在! 「阿爸,我去了。」林默娘俯在林惟患耳邊輕輕說。仿佛一個小女孩告訴正在午後小憩的父親,她要到海邊去撿貝殼。 林惟愨突然睜大了眼睛,臉上因此顯得生機勃勃:「阿默,穿那件紅衣吧。碧濤萬頃之上,朱紅最鮮明悅目,阿爸遠遠地也能望得到你。」 林默娘換上一套朱衣,裙裙飄飄,宛若一片燦爛的紅霞,來與父親辭行。 「你若上湄洲嶼,帶上小眉一起去吧。」林惟愨說。 「不。阿爸,小眉還是留在您身邊,也好有個人服侍。我不要緊。」一向溫順的林默娘,這一次不再聽從父親。 「我身邊有鄰人照料。湄洲嶼風大浪急,你一個人去,我實在是不放心啊!」林惟愨的感情向來鎖閉很深,也許意識到訣別在即,他難以自製,聲音硬咽。 林默娘不敢再忤父意,與鄰人交持了幾句,服侍父親喝下參湯,攜了小眉,便出門去了。 林惟愨困難地側轉身子,用昏花的老眼伴隨著林默娘遠去的身影。紫衣紅裙,飄然而去,象一片越飛越遠的楓葉……他多麼希望女兒能再回一次頭。看一眼他,他再看一眼女兒啊! 林默娘始終沒有回頭。她一步又一步,艱難卻決不遲疑地向前走去。她知道自己若回一次頭,就再也沒有勇氣舉起腳步了…… 於是,在林惟愨漸漸渙散冷卻下去的瞳孔裡,便永遠留下了女兒火焰一樣的背影…… 無垠的東海如同一張喜怒無常的神秘之面,傲然漠視人世間的一切疾苦。隨心所欲地翻雲覆雨。湄洲嶼象一道黛色的濃眉,橫亙於海濤之上。湄洲峰象攢起的眉棱,冷對著蒼天碧海。 林默娘挽著小眉,行走於犬牙交錯的礁石之上。小眉是窮家女兒,筋骨強健,她日夜照顧默娘起居,知道因為父親病重,林默娘憂心如焚,多日幾乎水米不進,身體十分贏弱。但一到海濱,默娘輕捷如鳥,竟完全甩開小眉,跳越於礁盤之上,仿佛一股遊動的蜃氣,海風將她黑色的秀髮吹拂而起,象一面憂傷而悲壯的靈旗。 「默娘姐,等等我!」小眉氣喘吁吁地叫道。 「我等你,潮水不等人哪!」林默娘無暇他顧,飄然向大海深處越去。 海在一瞬間,向林默娘展開了它的全部秘密。 默娘眼中,海象柑桔一樣地裂開了,一層層的海浪象書卷一樣排列分明。在重重疊疊的水波之中,魚和蝦在縫隙中行走。那青蓮色的水流,是東海的老住戶了,是父老鄉親們耕海的遼闊土地。那黑瓷色的水流面帶險惡,其實並不傷人。它從遠道奔涉而來,不過是東海水國的匆匆過客,還將挾著萬鉤之力奔流而去。它象一匹烈馬,腳力雄健,只要駕駛得當,遠航的番舶便可以飛快地返回故鄉了。不好!在恍若綠色梯田一般的水帶中,林默娘突然發現絲絲縷縷血色的紋路。她以為自己體虛眼花,閉起眼睛,調理氣息。待再睜開眼時,那紅色不但沒有消失,反倒漸漸豐厚起來,象一股鏽水,無聲無息地潛入碧綠的海域之中。 林默娘感到紅色的潛流那麼神秘,那麼陌生,裹攜著一種恐怖的寒冷的氣息,蜿蜒而來。 林默娘焦灼地緊絞起手指,還是理不出頭緒。觀天測海這麼多年,她已經很有經驗。再遇到父兄出海時那種貌似溫柔的鉤鉤雲,她是再也不會放他們出海了。天上鉤鉤雲,三日之後雨淋淋……可眼前這股險惡的濁流,它們從何而來,到何處去,全不知曉。怎樣才能進開它們的災禍,鄉親們在等著默娘! 還是父親說得對,默娘該來測海了。現在,幾天前的海潮一無所知,林默娘面對著的是一片殘簡,卻要推斷出一本書的學識。 默娘知道,人們都稱自己為神女,但自己是人不是神,此刻,便感到束手無策。 「小眉,我要上湄峰」,海天毗連,站得高才能看得遠,林默娘決心攀上湄洲嶼最高峰。 「默娘姐,萬不能上。湄峰山高峰險,小姐萬一有個閃失,小眉如何向老爺交待!」小眉一把抱住林默娘,不讓她走。 提到老父親,林默娘的心象放入滾油中烹了一下,痛徹入骨,她屈指一算,父親正在病榻上輾轉反側,切盼她歸去,但這一團未解之謎,如何向父親陳說?面對鄉親們渴求的眼睛,默娘是讓他們升帆還是收櫓? 林默娘鼓起勇氣,用力推開小眉。小眉一個趔趄,僕倒在地。一向寬厚的林默娘也顧不上管她,兀自向湄峰爬去。 湄峰終於象一條臥蠶,臣伏在林默娘腳下了。湄峰上怪石聳立,陰森可怖鱗峋崢嶸。林默娘傲立其上,面對著蒼茫的海天。 南來北往的風,象一條條勾攝人的繩索,纏繞林默娘而過,每一股都想將她攫入深淵。林默娘纖纖素手攀住岩石,仔細地觀察著風的軌跡。漸漸,熙熙嚷嚷的風便在她面前規矩起來,象莆田街上過往的行人,有熟面孔,也有異邦人。 林默娘伸出食指,試那瞬息而過的風的溫涼;林默娘探出舌尖,吮那飛逝而去的水霧,分辨蘊含其中的極細微的酸辣苦鹹。風和霧便乖乖地把自己的奧秘告訴林默娘。 驀的,林默娘嗅到一股極怪異的氣味,她急忙聳動鼻翅,那氣息又幽靈般地散失了,遺留給人莫名其妙的恍惚。 「默娘姐,快快回去吧,天就要黑了……」小眉跌跌撞撞而來。 「小眉,這山頂風大,你快回家去。我還要到那塊風動石上去看一看。」 前人說過「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山野之中,只有去登那最高的頑石。 風動石僅一點觸地,龐大的身軀被海風撥弄得如同滾珠,不要說登上去,就是看著也眼暈。 小眉知道勸阻不住,只得用全力穩住風動石,想給默娘助一臂之力。 林默娘站在風動石上,風象殘酷的巨掌,想把她拋進大海。她的雙腳象生了根,釘在石縫之中,隨風仰合。天和地象兩頁巨大的扇貝,林默娘屹立天地之間,象一顆紅光燁燁的珍珠。 終於,林默娘看到了,在幾千里之外,有一樹黑色的棕櫚開放在雲間,它結著毒蘑菇一樣的花朵,放散著煤炭般的黑光,旋轉著向這裡逼來。那血色的顆粒,那冷腥的氣息,都是那黑色的怪物蒸蔚而來,那是龍捲風的蹤跡啊! 「小眉,快走!」林默娘一個箭步跳下風動石,一陣颶風襲來,差點將她擄去,多虧小眉死死將她抱住。 她們快步下山,仍是默娘在前,小眉在後。林默娘一看到幾艘帆船要起航,更是腳下生風,飄逸如飛。 海,真是詭橘之極。山下無風,海也異樣的平靜,幾艘船已起錨。 「鄉親們,快快收帆。今夜必有……」林默娘大聲呼喚,未及說完,一位鄰居狂奔過來:「小姐,大事不好!老爺他……他過世了!」 林默娘一霎時並沒弄懂這句話的含義,她還在想著即將來臨的風暴。倒是小眉哇地一聲先哭了出來。 林默娘如遭雷殛一般僵立著。阿爸,您真的不等默娘,就這樣走了!就這樣走了嗎?! 連日憂心如焚,加上方才與狂風巨浪精氣相搏,林默娘一聲未響,象被刀砍斧劈一樣,直挺挺頹然倒在冰冷的海灘上。 人們忙著救護林默娘。 許久,林默娘才從昏迷中醒來。 「小眉,快告訴鄉親們,不能出海。」林默娘無力地吩咐完,這才大睜著無淚的雙眼問大家:「阿爸他仙逝之時,您們誰在近旁?」 「阿默,我在近旁。」一位鄰人垂手而立。 「阿爸他走時說什麼?他可留下什麼話?」林默娘急不可侍地問。 「他……他老人家沒留下什麼話……他說……」鄰人左右為難,慌不擇言。 「你倒是快說呀!我家老爺最疼愛小姐,他一定給小姐留下話了!」小眉急得恨不能伸手從鄰居喉嚨裡掏出話來。 「老爺他說」,鄰人下了決心,不管是何結果,他都該把老爺最後的話,告訴他最心愛的女兒。「老爺最後一直在呼喚:『默娘,你在哪裡……』直到瞑目 「默娘,你在哪裡?」 林惟愨臨終時的殷切呼喚,在寂靜的海灘上回蕩,被無數座礁盤重複著,化作巨大的轟鳴,敲擊著所有人的心扉。 林默娘就在那裡。在冰冷的海灘上,無淚、無聲,宛若億萬斯年前就坐化在那裡了。 不知過了多久,林默娘突然從自己膠結的睫毛之中,看到了一個移動的黑點。她以為那是一個蠓蟲。蠓蟲卻越來越大,生出白色的翅膀。那不是翅膀,是帆。那是一條商船。 「小眉,你把巨風的消息告訴大家了嗎?」 林默娘焦的地問。 「告訴了。當地的鄉親們都聽了您的話,收帆回港了。這是艘番舶,我也同他們講了,但就是不聽。」小眉委屈地說。 林默娘困難地向番舶走去,鄉親們默默地跟隨著她。 「請問,你們是到哪裡去?」林默娘用盡氣力,聲音還是很微弱。鄉親們七嘴八舌地招呼,番舶靠近岸來,船上走下一位長髯飄飄的番客,兩隻眼睛如鷹隼般銳利,被一襲雪白的長袍。「我們要回大食國去。」他的漢話竟說得相當好,看得出是浪跡天涯的常客。 「大食國距閩海有十萬里之遙,那是個極遠的地方。」林默娘緩緩地說。 「看不出小姐閨閣之人,深諳海事,舟船日夜兼程,也需半年才可達。」番客略微收斂了一些傲氣。 「既是半年才可到達,並不爭片刻之時。你們今天不能走。」林默娘道出本意。 「海上此刻風平浪靜,小姐為何阻攔我們?」番客佯做不知。 「今夜必起風暴,強行開船,恐有性命之虞。」林默娘聲音不大,但字字清晰,聽的人無不為之一凜。 番客卻朗聲大笑起來:「鄙人舟揖海上數十年,這看天測海,不敢說百發百中,也八九不離十。看這天清如水,海平如鏡,正是一路順風之兆,請小姐不要阻攔。」 「今夜風之怪誕,前所未見。為了船上舟子身家性命,客人萬不能走船。」林默娘口氣堅決,毫無商榷之意,好象她是這般上的主人。 番客拂然變色:「這船上所載瓷器絲帛、珍珠翡翠,價值數十萬金,壓在港口一天,便要坐失利息千金。小姐百般攔阻,不知小姐可願負擔這筆巨息?」 眾譁然。大家說:「這番客不識好歹,由他去吧。」番客見動了眾怒,畢竟是在大宋國的境內,他緩緩口氣說:「實是趕路心焦。你們看,這不是風和日麗、海晏天清嗎!」 大家仰頭望去,紅日西懸,海鳥翱翔,果然一片太平景象,不禁心中也有了幾分疑惑。 番客號令開船。 大家勸默娘先回家去料理喪事。 林默娘這才微微有些急了,她高聲對番客說:「天道無常。風生於地,起於青萍之未。你既會看天,」她朱衣長袖一甩,伸手掠來空中一縷流雲:「你過來看,這雲中飽含肅殺之氣,不過今夜子時三刻,必有血雨腥風而至。」 番客驚懼不已,忙跳下船來,眾人也好奇地聚過來看。 林默娘慘白如蠟的手中,一無所有,只粘著幾粒她剛才跌倒在海灘上未及拂淨的素沙。 面對著大家一臉駭然之色,林默娘又彎腰掬起一捧海水:「你們看這海浪之中,已點點滴滴散佈血色顆粒。這是巨風前兆,是從萬里之外的海域沖刷而來的。」 眾人每人依樣畫葫蘆,各掬起一捧海水,連番客也照此辦理,把漂亮的長髯也浸濕了。 海水清冽見底,偶爾舀進的透明小蝦,在水中活潑潑地嬉戲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把目光齊刷刷地聚在林默娘身上。 番客的神色已變得倨傲而冷漠。 一陣無盡的哀愁和孤獨,霧一樣地向林默娘撲來。她驚疑地問小眉:「你真的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聞不出麼?」小眉大睜著迷憫的雙眼,搖搖頭:「真的,小姐。我不能騙你,我一點也看不出這海水與平日有什麼不同,也看不到你手中的雲。」 林默娘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無力地把掛在袖口上的雲摘下來。一鬆手,那雲擺擺尾巴,飄飄悠悠,直上九天去了。 番客再令開船。 林默娘已然絕望了,但一船舟子的性命,把她的心壓得鉛舵一樣滯重,只要還有一絲希望,她也要拯救生靈。猛一抬頭,她心有所得,指著東方天際說:「你們看不到雲,月亮總是看得到的吧!你們看這今晚的月亮,有多麼大的一輪華暈包繞。月暈而風,這是一句古話,人人都曉,今夜是萬萬開不得船的。」 大家再一次將信將疑地向東方望去。夕陽尚未下山,天際還很明亮。蔚藍色的天幕上,有幾隻鷗鳥雪白的剪影。別說月亮,就是連一片圓形的雲彩也沒有,潔淨得令人生出寒意。 「小姐,您是不是因為老爺過世而太悲傷,此刻那月亮還沒有升起來呢!」小眉心痛地說。 「月亮雖沒升起,也是看得到的!你們看那月暈……」林默娘執著地望著一無所有的東方。 「小姐,」番客從鼻子裡冷笑一聲:「小姐號稱一方靈女,實為妖言惑眾。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去看那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東西,不是太愚蠢了嗎?或者仁慈地說小姐年紀雖輕,眼睛卻已昏花,將躍起的一尾銀魚魚腹,當成了溫柔可愛的月亮,儘管它們一個是長的,另一個是圓的。聽說小姐的父親已然仙逝,我們深表悲痛。還是請小姐先回家去把身上的紅裝換成黑色的喪服,再來管別人的閒事不遲。開船!」 番舶無可挽回地駛向大海。 身心交瘁的林默娘,再次昏厥在小眉懷裡。 子時三刻到了。 大海象接到了一道黑色符咒,頃刻之間騰起狂濤。無數巨浪你攀著我,我擎著你,組成森嚴恐怖的水牆,黑黝黝地自天而降。整個海面一項巨大的黑鼓,狂燥地擂響了地獄之聲。大海用黑色的舌頭舔著菲薄的海岸,好象要把整個世界一口吞下。 林默娘從惡夢中驚醒。這是父親離去後的第一個夜晚。父親已移往他處,林默娘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和淒涼。她真想縱身跳入大海,同父親一同到那永恆的彼岸。 起風了。恰恰午時三刻。林默娘感到小小的欣慰。再暴虐狡詐的風,也休想瞞過默娘了。 小眉一直守候在默娘身邊,見她醒來,心中松了一口氣。她說道:「默娘姐,你真是越來越神靈,好象會呼風喚雨似的。那番舶不聽小姐勸阻,還惡語傷人,這一回,叫他們自討苦吃去吧!」 林默娘被小眉的話一提醒,心倏地緊了起來。那狂傲不羈的番舶,現在哪裡? 她披起衣服,走到屋外。海天如墨,人象置身於墨魚汁中,一片混飩。林默娘調起真氣,凝眸遠望,但見大海深處,龐大的番舶如同一枚陀螺,正滴溜溜打轉,已完全辨不得方向了。 「小眉,快!隨我去屋頂!將紅燈拿來,待我為番舶指出一條生路。」林默娘頭也不回地吩咐道。 等了許久,身後卻毫無聲響,回頭一看一向做事麻利的小眉,竟然倚著床欄睡著了。 這些天,小眉也太累了!林默娘一陣心酸,覺得自己沒有照顧好這個小妹妹。她將一件衣服輕輕蓋在小眉身上,自己找來紅燈,剛剛點燃,燈芯卻呼地熄滅了。 今夜這風確實來得蹊蹺,林默娘顫抖著手,二次點燃燈芯。燈芯剛快活地騰躍了兩下,便又撲閃著要熄。 這風……林默娘一陣狐疑,回頭一看,只見小眉遠遠地坐在床邊,圓瞪著雙眼,鼓著腮幫,正送過一股怨尤之氣。 「小眉,你好些了?」林默娘趕緊走過去扶她。 「我根本就沒睡著,只是不屑點燈就是。」小眉氣哼哼地說。 「你不點,我自己點好了」,林默娘溫和地說:「只要再不要吐惡氣。救人如救火,耽誤不得的。」 「我也不許你點!」小眉執拗地一把奪過紅燈,「番舶刁蠻無理,這叫作人不報應天報應。」 「小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番舶惡語傷人,但並無死罪。況且一船舟子,皆是生靈,你我哪能見死不救!」林默娘急得要搶燈籠。 小眉的手,慢慢地放鬆了,猛地又抓緊了:「默娘姐,還是我來點吧。」 小眉與林默娘攙扶著走上屋頂。風夾雜著雨,鞭子似地抽來。兩個單薄的黑色身影,高高地擎起一盞紅燈。那燈在漆黑的暗夜中,象螢火蟲一樣,發出美麗而淒冷的光。 「默娘姐……番舶怎……麼樣了?」小眉冷得如落葉般籟籟發抖。兩人緊緊偎依,彼此想從對方身上得到一些溫暖,也溫暖著對方。 林默娘已適應了暗夜,洞若觀火,看遠在深海的番舶,如看指掌之紋,番舶已半船進水,隨時都有可能被巨浪所噬,那驕橫的番客早已被風暴擊昏了頭腦,不辨東西,一邊令舟人全力淘水,一邊竟令船向風暴的中心駛去…… 「回頭是岸……」林默娘真想拼盡全力震耳欲聾地大喊,將番舶引回港灣。但她知道自己的目力已絕非常人,看著颶尺之遙,實則隔著萬頃巨濤。 紅燈被風雨澆滅了。縱是不滅,這區區豆大的火光,在無邊的黑暗中,不啻流星,已完全失去了導引航向的功能。 怎麼辦?怎麼辦? 林默娘焦的地在院中奔走。院中的柴薪已被猛雨澆濕,燃不起一絲火星。 林默娘仿佛聽到番舶上舟子求救的呼喚,還有他們父母妻女悲痛的哭訴……林默娘禁不住熱淚盈眶。事已至此,僅有一法了! 「小眉,取火把來。」林默娘的語調平等得近乎冷漠。 小眉不知何用,乖乖把火把遞給林默娘。 猩紅的火把給一身素白衣裙的林默娘,鍍上了一層金紅的色彩。她蒼白的面龐閃現出新鮮明豔的活力。她的眼睛因為含了淚水,如深潭中的寒星,決然地閃著不容抗拒的光輝…… 當林默娘的火把伸向光潔如鐵的木門時,小眉才猛然醒悟了:「小姐,你要做什麼?」 「我要把這祖屋,化作一支沖天的火炬。」林默娘平靜如秋天的港灣。 「使不得啊,小姐!」小眉聲淚俱下,「您要救番舶,小眉阻擋不了。但這祖屋,萬萬燒不得呀!您在這世上,已無父無母,無兄無家,僅這一幢祖屋為伴。燒了它,天地之間,就只剩下您孤零零一個人了!」小眉在默娘面前跪下了。 林默娘高舉火把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飛揚的火把便在空中劃出金紅的曲線。林默娘最後看了一眼她的祖屋。 重簷斗拱的祖屋在黑夜之中蹲踞著,尤如一位歷盡滄桑的老人。這是先祖幾代人心血所凝,這裡盛滿了無盡的天倫之愛。林默娘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在這祖屋中渡過的。如今這一切,就這樣無可挽回地永遠地消失了嗎? 火把在空中抖動出更粗大的曲線。 風驅趕著雨,象驅趕著無數條黑色的毒蛇,綿延於天地之間。林默娘抬眼望去,番舶在進行最後的掙扎,看得出來,他們已經完全絕望了。 林默娘輕輕扶起小眉,仔細拭幹她眼上的淚:「小眉,我的好妹妹!你的心意,我知道了。記得當年我初學醫道之時,阿爸送我一句話:『願將人病猶己病,救得他生是我生。』倘我們自己此刻在險風惡浪之中,該多麼渴望能看到一團指路的火把!屋,可以再造;人,卻永不可複生。我想,尚未遠去的阿爸英靈,各位在天的列祖列宗,該不會以為默娘不孝吧!為了救天下黎民,默娘今日願獻祖屋,他日若需身家性命,默娘也萬死不辭!」 祖屋轟轟烈烈地燃燒起來了。棉麻絲帛燃起輕快得象水波一樣的漣漪,它們輕盈地不規劃地擴大著自己的疆域。書籍宣紙燃起陰沉的火焰,因為通氣不良它們偶爾只冒青煙,但火的版圖還是在無聲擴展著,忽地從一處相距很遠的地方冒起尺把高的烈焰,書上的字在火中先變得很大繼而飛快地縮小,畫上的景物則象幽靈般活動起來,仿佛就要站立在火海之中。缽罐甕缸發出沉悶的爆裂聲,在為自身的命運表示著抗議。最難燃燒而又最持久地燃燒著的,是漆了彩畫的木梁。它們沉默著,久久不肯參加這火的合唱,但終於被越來越高的溫度撩撥起了熱情,它們象火山爆發一樣突兀而起,迸射出最高亢最純粹的烈焰。 林默娘注視著自己熟悉的老屋,變成一座陌生的金色宮殿。有一瞬間、風雨幾乎把所有的火焰熄滅。林默娘多麼希望那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啊,那樣火焰就會真的熄滅,她的祖屋就可以在這世界上多存在一刻了。雖然她知道自己馬上就會從另一個更易燃燒的地方,將它重新更廣泛地點燃。 祖屋輝煌而壯麗,仿佛每一道梁模,每一把桌椅、都是用純金打造而成。它們射出萬道金焰,象利箭一樣,刺破夜的帷幕,象一座光焰萬丈的燈塔,屹立於湄洲灣畔。 在鐵桶般惡浪中盤旋的番舶,宛若看見了太陽,急忙調轉船頭,向著光明駛來。 林默娘披一身金光,站在金色的風雨之中。她的臉上,蜿蜒著兩道金色的小溪。火焰如蓮花般簇擁在她的腳下,迸濺出點點火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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