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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3-2.不值錢的么妹子

  王玉秧不知道自己得了第幾名。事實上,她得了第幾名對誰都不重要了。玉秧被套了兩圈多,人家前六名早就過線了。也許連前十二名都過線了。撞過線的女同學該慶賀的慶賀,該撒嬌的撒嬌,田徑場上已經有一點冷清。玉秧還在跑,默無聲息,卻又勤勤懇懇,像一隻小烏龜伸長了脖子賣著她的死力氣。有一度王玉秧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想停下來,高音喇叭卻響了。高音喇叭在鼓勵王玉秧,音調昂揚而又抒情。高音喇叭對王玉秧的「精神」給予了高度的讚揚。王玉秧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是王玉秧了,身體沒了,胳膊腿沒了,只是「精神」,抽象得很,完全是一種身不由己的慣性,還蠻利索的。雖說跑得慢,反而覺得有使不完的力氣,反而來勁了。看起來「精神」的力量實在是無窮無盡,你想停都停不下來。王玉秧想,如果這會兒有人給她送來兩碗米飯,再加上一杯水,她一定能跑到天黑,天亮之前完全可以「象徵性」地跑到延安。

  王玉秧撞線的時候全場的注意力完全轉移到了田賽場上。不少同學走下看臺,直接來到了田徑場內。那個八一級的高個子的男生正在衝擊師範學校的跳高紀錄。他是田徑場上的明星,師範學校的明星。八一級的高個子男生知道所有的同學都盯著自己,意氣格外地風發。他不停地捋頭髮,深呼吸,用蘆柴棒一樣的瘦胳膊做漂亮的假動作,折騰了四五遍,他開始起跑,衝刺。在他全力起跳的刹那,卻又放棄了,從橫杆的前面小跑了過去。看臺上一片尖叫。高個子男生低著頭,在思考。重新回到起跳點,他又開始捋頭髮,深呼吸,做十分漂亮的假動作。王玉秧就是在這個時候跑過了3000米的終點線。除了終點裁判例行了一下公事,沒有人知道王玉秧的女子3000米已經跑完了。玉秧什麼也沒有得到,連攙扶的人都沒有,連一杯紅糖水都沒有喝得上。王玉秧很慚愧,孤零零地躲在了一邊。王玉秧的肚子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疼了,她想起來了,自己不只是「精神」,「精神」是不會肚子疼的。這一次的疼痛來得相當猛。她剛剛彎下腰去,卻在大腿的內側看到了一條蟲子。蟲子是紅色的,很溫暖,軟綿綿的,在往下爬。越爬越長,越爬越粗。王玉秧嚇了一大跳,傻站了一會兒,撒開腿便往宿舍樓奔跑。

  宿舍裡只有王玉秧一個人,蝦子一樣弓在床上。玉秧很疼,關鍵是冤。力氣還沒有完全使出來,3000米居然就沒有了。玉秧堅信,如果不是3000,而是10000米的話,她玉秧興許就是第一名了,好歹也能拿到一個像樣的名次。直到這個時候,王玉秧總算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自己其實十分在意這一次田徑運動會。說到底王玉秧太普通了,沒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任何勝人一籌的地方。萬一跑好了,結果也許就不一樣了,老師對自己刮目相看也說不定。

  要是細說起來,玉秧長這麼大只是做成了一件事,那就是考上了師範學校,著實風光了不止一兩天。玉秧考上師範學校轟動了王家莊,學校裡的老校長打開了王玉秧的錄取通知書,一眨眼的工夫消息在王家莊轉了好幾圈。「王玉秧?哪個王玉秧?"村子裡的社員到處問。社員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把「王玉秧」這三個字和王連方的七丫頭聯繫起來。王連方一共有七個女兒,可是,除了大女兒玉米,三女兒玉秀,別的都太一般了。

  說起來玉米和玉秀她們離開王家莊也十來年了。上了歲數的人還記得,那時候玉秧的一家可不是現在的這個樣子,丫頭們個頂個的,隨便一站都虎虎生風。王連方也不是現在的老酒鬼,而是王家莊的村支書。王支書在高音喇叭裡說話的時候派頭可大了,動不動就是「我們共產黨」,動不動就是「中國共產黨王家莊支部」,就好像他每頓飯都能吃一隻牛×,牛氣得很。聽王連方說話,你會覺得王支書從來都不是王家莊的人,而是千里迢迢的,槍林彈雨的,艱難險阻的,經歷了雪山與草地,長江與黃河,最後才來了。王玉秧是王連方的老七,一個么妹子。依照常理,玉秧應當是全家的寶貝疙瘩。情況卻不是這樣。生下第七個女兒之後,王連方不依不饒,重新鼓足了幹勁,回到床上又努了一把力氣,終於生了個小八子,是個男的。這一來么妹子很不值錢了,充其量只不過是做父母的為了生一個男孩子所做的預備,一個熱身,一個演習,一句話,玉秧是一個附帶,天生不討喜,天生招父母的怨。事實上,玉秧並不是她的父母帶大的,起先帶玉秧的是她的大姐玉米,玉米出嫁之後,玉秧只好搬到她的爺爺奶奶那邊去了。是爺爺奶奶一手把玉秧撥弄大的。

  3-3.揚眉吐氣的夏天

  玉秧嘴訥,手腳又拙巴,還不合群。也好,做父母的、做爺爺奶奶的反而省心了。可是有一樣,玉秧上學之後她的老師們馬上就發現了,玉秧愛學習。悶頭悶腦,捨得下死功夫,吃得下死力氣。雖說學業並不拔尖,可是很扎實。她能把課本一頁一頁地背下來,一本一本地背下來。玉秧考上城裡的師範學校,老校長的臉上有了光,一定要玉秧留下幾條學習方面的經驗。玉秧站在教師的辦公室裡,背對著牆,鞋底在牆上不停地摩擦,憋了半天,留下了一條金科玉律,就一個字:背。真理是多麼地簡單,多麼地樸素。老校長激動了,他一把抓住玉秧的手,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玉秧的經驗一定要推廣。從下學期開始,號召同學們向玉秧學習,背!」老校長在激動之餘補發給了玉秧一張「三好學生」的獎狀,並教導玉秧,到了城裡,一定要注意三個方面。老校長扳起了手指,他的中指、無名指和小拇指分別代表了身體好、學習好和工作好。

  王玉秧在王家莊度過了一個揚眉吐氣的夏天。每一天都很孤獨。但是,這是一種別樣的孤獨,和以往的不一樣。以往的孤獨是沒有人搭理,帶有被遺忘、被忽視的性質。1982年的這個夏天,玉秧雖說還是孤零零的,然而,這是鶴立雞群的孤獨。玉秧是雞群裡的一隻鶴,單腿而立,腦袋無聲地掖在翅膀底下,每一片羽毛都閃耀著雪白的光。這樣的孤獨最是淒清,卻又凝聚著別樣的美,別樣的傲,是展翅與騰飛之前的小憩,隨時都可以化成一片雲,向著天邊飄然而去。最讓玉秧感到自豪的是,事情都驚動了大姐姐玉米了。大姐玉米特地從斷橋鎮回了一趟王家莊。任務很明確,「家來」看看「我們家秧子」。玉米雖說是玉秧的大姐,以往卻和玉秧沒有多少實質性的瓜葛。在玉米的眼裡,玉秧還是個孩子。偶爾回一趟娘家,幾顆硬邦邦的水果糖就把玉秧打發了。一邊玩去,玩去吧,啊。

  玉米這一次回來得相當正規,她的頭髮已經盤到了腦後,主要是人胖了,嘴裡也裝上了一顆金牙。雖說只是薄薄的一層銅,發出來的到底還是金光。有了這樣的一層金光陪襯著,笑起來就有了熱情和主動的意思。喜氣洋洋了。為了讓嘴裡的金牙最大可能地展示出來,玉米格外地愛笑,幅度也大了。玉米雖然是公社裡的幹部娘子,這一回卻沒有擺官太太的架子,而是親自掏了腰包,專門為玉秧辦了兩桌酒。村裡的領導和玉秧的老師都來了。玉秧坐了「桌子」。這個「桌子」也就是酒席,標誌著一個人的身份。長這麼大,玉秧還是第一次在正規的酒席上坐上桌子,很不好意思,卻又很自豪。只能抿著嘴笑。而從實際情況來看,「桌子」上卻沒有玉秧這麼一個人。玉米在張羅。玉米在酒席上呼風喚雨,脖子一抬一杯,脖子一抬又一杯,酒量特別大。甚至有那麼一點蠻橫和莽撞。最後還「以玉秧的名義」替王玉秧喝了。玉米喝得不少,大家都以為她會醉。沒有。還是一杯一杯的。酒席過後王家莊的人都知道了,玉米現在能喝,有一斤半的量。喝完了還不誤事,村幹部陪著她打了兩個小時的撲克,玉米把撲克牌甩得劈劈啪啪的,每一張都壓在人家的小腰上,嚴絲合縫。

  三局撲克過後,玉米鑽到了玉秧的帳子裡頭,玉秧已經睡著了。玉米推醒玉秧,當著玉秧的面,在油燈底下數票子。票子都是五塊錢的大面額,連號,嶄新,能劈豆腐,能抽人家的耳光。一看就知道不是撲克牌上贏來的,而是專門為玉秧準備的。玉米一共數了十張,五十塊。另外還有二十五斤糧票,全國通用。相當大的一筆數目,足以惹出人命了。玉米把五十塊錢和二十五斤糧票遞到玉秧的跟前,故意弄得凶巴巴的,其實是親。命令說:「細丫頭,拿著!」玉秧一臉的瞌睡,說:「擱那兒吧。」玉米說:「睡糊塗了。睜開眼睛看看,這是什麼?」玉秧還是瞌睡,一點都沒有受寵若驚的樣子,說:「還是睡吧。」又把眼睛閉上了。玉米望著玉秧的後腦勺,沒有料到這樣的局面,這個呆丫頭就是這麼不領她的情,說話的腔調也變了,完全是一個城裡人了,都學會四兩撥千斤了。玉米沒有再說什麼,把五十塊錢和二十五斤全國通用糧票塞到玉秧的枕頭底下,吹了燈,側在玉秧的背後,睡下了。究竟喝了不少的酒,一時睡不著。玉米想,還是玉秧大出息了。這丫頭誰都不靠,完全靠她手裡的一支筆,一橫一豎,一撇一捺,硬是把自己送進了城。這是很不簡單的,特別地過得硬。早幾年想都不敢想。玉米在心裡說,呆人有呆福。細丫頭真是碰上好時候了。大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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