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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收購站有一個秘密,那就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玉秀的秘密了。這就是說,斷橋鎮也有一個秘密,那就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玉秀的秘密了。玉秀以為別人不知道,而別人知道,玉秀卻不知道別人知道。所謂的隱私,大抵上也就是這樣的一回事。隔著一張紙罷了。紙是最脆弱的,一捅就破;紙又是最堅固的,誰也不會去碰它。只有鄉下人才那麼沒有涵養,那麼沒有耐心。一上來就要看謎底。鎮上的人可不這樣。有些事是不能夠捅破的,捅破了就沒有意思了。急什麼呢?紙肯定包不住火,它總有破碎的那一天,也就是所謂的自我爆炸的那一天了。比較起被人捅破了,自我爆炸才更壯觀,更好看。斷橋鎮的人都在等。鎮上的人有耐心,不急。有些小同志絕對會有自我爆炸的那一天。等著吧,用不了幾天的。人家自己都沒急,你急什麼。不急。

  1971年的冬天真是太寒冷了。收購站裡的情形更糟糕。太空曠了,四面都是風。中午閑下來了,年紀大一些的職工們喜歡站到朝陽的牆前,曬曬太陽。年紀輕一些的呢,不喜歡那樣,他們有他們的取暖方法,一群一群地來到空地,在上面踢毽子,跳繩,再不就是老鷹抓雞。玉秀「不會踢毽子」,但是,在跳繩和老鷹抓雞方面,玉秀是積極的,努力的,只有積極才能夠顯示出自己是和別人一樣的,沒有任何區別。玉秀很努力,但是,一旦行動起來,那份臃腫的笨拙就顯露無疑了。很可愛,很好看的。跳繩的時候還稍好一點,因為跳繩是單打獨鬥的。老鷹抓雞就不行了。老鷹抓雞需要協作,你拽住我,我拽住你,玉秀夾雜在人堆裡頭,一比較,全出來了,成了最遲緩的一個環節,總是出問題,總是招致失敗。

  人們不喜歡看玉秀跳繩,比較起來,還是「老鷹捉雞」更為精彩。如果玉秀站在最後,那個熱鬧就更大了。沉重的尾巴一下子就成了老鷹攻擊的目標,而「老鷹」並不急於抓住她,反而欲擒故縱,就在快要抓住玉秀的時候,「老鷹」會突然放棄,向相反的全力進攻。這一來玉秀只能是疲於奔命,又跟不上大部隊的節奏,脖子伸得老長老長的。最為常見的是玉秀被甩了出去,一下子就撲在地上了。玉秀倒在地上的時候是很有意思的,拼了命地喘息,卻吸不到位。只能張大了嘴巴,出的氣多,進的氣少,總是調息不過來。最好玩的是玉秀的起身。玉秀仰在地上,臉上笑開了花,就是爬不起來。像一隻很大的母烏龜,翻過來了,光有四個爪子在空中撲棱,起不來。玉秀只能在地上先打上一個滾,俯下身子,撐著先跪在地上,這才能夠起立。真是憨態可掬。大夥兒笑得很開心,玉秀也跟著笑,嘴裡不停地說:「胖了,胖了。」沒有人接玉秀的話茬,既不承認玉秀「胖了」,也不否認玉秀「胖了」。這一來玉秀的「胖了」只能是最無聊的自言自語,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意義。

  臨近春節,玉米腆著大肚子,帶領玉秀回了一趟王家莊。時間相當地短。因為有小快艇接送,上午去的,下午卻又回來了。玉米的這一次回門沒什麼動靜,一點也不鋪張,一點也不招搖。玉米甚至都沒有出門。等玉米的小快艇離開石碼頭的時候,村裡人意外地發現,玉米的一家子都出來了,全家老少都換了衣裳,從頭到腳一人一身新。這個人家的人氣一下子就躥上去了。玉米不在村裡,可村裡的人就覺得,玉米在,玉米無所不在,一舉一動都輕描淡寫的,卻又氣壯如牛,霸實得很。這正是玉米現在的辦事風格,玉米只會做,卻不會說。這個風格就是此時無聲勝有聲了。

  2-29.玉米生了

  因為回了一趟家,玉米自然想起了郭巧巧和郭左。他們也該回來了。這正是玉米所擔心的。郭巧巧就不用再說了。郭左呢,人倒是不錯,可難免架不住玉秀這麼一個狐狸精,你也不能整天看著,鬧出什麼荒唐的事來也是說不定的。要是細說起來,玉米對郭左的擔憂反而更勝出郭巧巧一籌了。依照玉米的意思,當然是看不見他們的好。可是,這個家終究是他們的,只要他們回來,玉米也只有強顏歡笑,盡她的力量把這個後媽當好。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郭巧巧的那一頭沒有任何消息,郭左的那一頭也沒有任何消息,玉米的擔心反而變味了,都好像變成企盼了。然而,反而盼不來了。令玉米奇怪的還是郭家興,郭家興從來都不提他們,就好像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他們。這樣當老子的也實在是少有了。郭家興不提,玉米自然更犯不著了。可玉米反倒不踏實了,老是拎在心裡。到底忍不住,問了一次玉秀。玉秀拉著臉,說:「他們不會回來了,郭巧巧早就到紡紗廠去了。」玉秀就說了這一句,別的什麼都沒有了。玉秀只說了郭巧巧,可她怎麼知道「他們」都不會回來的呢。玉米還想問的,玉秀已經離開了。但是不管怎麼說,玉秀的預言是正確的,都大年三十了,郭巧巧連個影子都沒有,而郭左更是沒有半點消息。

  春節剛剛過去,喜訊來臨了。這個喜訊不是別人帶來的,而是玉米的女兒。玉米終於生了。是一個丫頭。一家子都歡天喜地的。玉米的臉上也是蠻高興的,而在骨子裡頭,玉米極度地失望。玉米盼望是一個男孩,沒結婚的時候就痛下了這樣的決心了。頭一胎一定要生男的。在這個問題上玉米的母親對玉米的刺激太大了。母親生了一輩子的孩子,前後七個丫頭。為什麼?就是為了得到一個寶貝兒子。玉米時常想,如果自己是一個男的,母親何至於那樣?她的一家又何至於那樣?真是萬事開頭難哪。看起來母親的厄運還是落在自己的頭上了。玉米躺在床上,相當怨,生女兒的氣,生自己的氣。卻也不好對別人說出來。好在郭家興倒是喜歡,是那種老來得子的真心喜悅。玉米想,郭家興居然也會笑了,他什麼時候對自己有過這樣的好臉。這麼一想玉米多多少少也有了一些安慰,母以子貴,郭家興這般疼女兒,自己將來的日子差不到哪裡去,還是值了。再接著生吧。真正讓玉米覺得意外的是玉秀對小侄女的喜愛。玉秀喜歡得不行,一有空就要把小侄女摟在懷裡,臉上洋溢著母親才有的滿足。玉米好好觀察過的,玉秀不是裝出來的,絕對不是拍自己的馬屁,是打心窩子裡頭疼孩子。她眼睛裡頭的那股子神情在那兒,裝不出來的。目光可是說不起謊來的。玉米想,沒想到這個小騷貨還有這麼重的兒女心。也真是怪了。人不可貌相,還真是的呢。

  玉米坐著月子,也替玉秀請了假。玉秀便專門在家裡伺候月子了。反正收購站的工作也清閒下來了。說起來玉秀對孩子也真是盡心了,主要是夜裡頭。孩子回家之後,玉秀睡覺就再也沒有脫過衣裳,玉米隨叫隨到。看起來這個狐狸精這一次開竅了,真是懂事了。玉米喜在心裡,乾脆讓玉秀把床擱在了堂屋,夜裡頭除了餵奶,別的事情一古腦兒都交給了玉秀。主要的當然還是尿布了。玉秀對待尿布的態度讓玉米非常滿意。玉秀不怕髒。一個人是真喜歡孩子還是假喜歡孩子,尿布是檢驗的標準。什麼樣的髒都不怕,那才是真的,親的。即使是做女人的,也只有親生的孩子才能夠不嫌棄。只要隔了一層,那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玉秀這一點上相當好,像一個嫡親的姨娘,許多地方甚至比玉米更像一個母親。玉秀這丫頭就好像是一夜長大了。好幾次孩子把大便弄到玉秀的黃大衣上,玉秀也不忌諱,用水擦一擦也就算了。玉秀的大衣都髒得不像樣子了,玉米好幾次要把郭家興前妻的呢大衣送給玉秀,勸玉秀換下來洗洗。玉秀卻轉過了身去,對著孩子拍起了巴掌,說:「寶寶的屎,姨媽的醬,一頓不吃饞得慌。」

  姊妹兩個一點一點地靠近了,真的像一對姊妹了。閑下來的時候都拉拉家常了。這是前所未有的。玉米想,姊妹真是一個有意思的東西,說起來親,其實是仇人,結了一屁股的仇,到最後還是親。玉米和玉秀守著孩子,慢慢地都已經無話不說了。玉米甚至都和玉秀談論起玉秀將來的婚嫁了。玉米說:「不要急,姐一直都幫你留意呢。」玉秀在這個問題上卻從來不接大姐的話。玉米寬慰玉秀說:「沒事的,只要是女人,遲早要過那一道關。」這已經是一個過來人的口氣了。聽上去知冷知暖的。玉秀好幾次都被大姐的熱心腸感動了,想哭。就想一把撲在大姐的懷裡,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訴她,傷心地哭一回。不過玉秀每一次都強忍住了。玉秀就擔心自己忍不住,大姐的脾氣玉秀是有數的,好起來了,是一個菩薩;真的知道了原委,翻了臉,玉米是下得了手,狠得下心的。

  從表面上看,玉秀抱著的是玉米的孩子,而在骨子裡頭,玉秀還是當成自己的孩子、郭左的孩子了。這是一個迷亂的錯覺,令玉秀不知所以。玉米的女兒在懷裡睡得安安穩穩的,可自己的孩子呢,還沒有出生,在肚子裡活蹦亂跳的,其實等於死了。同樣的姊妹,同樣是郭家的種,沒法說的。玉秀最害怕的還是抱著小侄女的時候胎動。一個在手上,一個在肚子裡頭,一陣一陣的,嬌得很,嗲得很,刁蠻得很,老是惹著玉秀,撩撥著玉秀。玉秀在這樣的時候真的是肝腸寸斷了,又不敢哭,只是睜大了眼睛到處找,找什麼呢?玉秀也不知道。只是找。找來找去卻四顧茫茫了。四顧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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