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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2-19.催人遐想的纏綿

  郭左哪裡都沒有去,整天把自己悶在家裡,走走,躺躺,要不就是坐在堂屋裡頭看書。玉秀想,看起來郭左像他的老子,也是一個悶葫蘆。不過接下來的日子玉秀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郭左不是那樣,很會說笑的。這一天的下午郭家興和玉米都上班去了,郭左一個人坐在父親的籐椅裡頭,膝蓋上放了一本書。四周都靜悄悄的,只有郭左手上的香煙冒出一縷一縷的煙,藍花花地升騰,擴散,小小的尾巴晃了一下,沒了。玉秀午睡起來,來到堂屋裡收拾,順便給郭左倒了一杯水。郭左看來也是剛剛午睡的樣子,腮幫上頭全是草席的印子,半張臉像是用燈心絨縫補起來的。玉秀想笑,郭左剛剛抬頭,玉秀卻把笑容放到胳膊肘裡去了。郭左有些不解,說:「笑什麼?」玉秀放下胳膊,臉上的笑容卻早已無影無蹤,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還乾咳了一聲。

  郭左合上書,接著說:「我還沒問你呢,你叫什麼?」玉秀眨巴幾下眼睛,漆黑的瞳孔盯住郭左,一抬下巴,說:「猜。」郭左注意到玉秀的雙眼皮有韭菜的葉子那麼寬,還雙得特別地深,很媚氣。郭左的臉上流露出很難辦的樣子,說:「這個困難了。」玉秀提醒說:「大姐叫玉米,我肯定是玉什麼了,我總不可能叫大米吧。」郭左笑起來,又做出思考的樣子,說:「玉什麼呢?」玉秀說:「秀。優秀的秀。」郭左點了點頭,記住了,又埋下頭去看書。玉秀以為郭左會和她說些什麼的,郭左卻沒有。玉秀想,什麼好看的書,這樣吸引人?玉秀走上來一步,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書的角落,彎下腰,側著腦袋,嘴裡說:「斯——巴——達——克——斯。」玉秀看了半天,個個字都認識,卻越發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玉秀說:「是英語吧?」郭左笑笑。笑而不答。玉秀說:「肯定是英語了,要不然我怎麼會看不懂。」郭左還在笑,點點頭說:「是英語。」郭左已經發現這個女孩子不只是漂亮,還透出一種無知的聰明勁,一股來自單純的狡黠。相當有意思。很好玩的。

  天井裡還是陽光,火辣辣的。這一天的下午太陽照得好好的,天卻陡然變臉了,眨眼來了一陣風,隨後就是一場雨。雨越下越大,轉眼已成瓢潑。雨點在天井和廚房的瓦楞上乒乒乓乓的,跳得相當賣力,一會兒工夫天井和瓦楞上都佈滿雨霧了,而堂屋的屋簷口也已經掛上了水簾。玉秀伸出手,去抓簷口的水簾。郭左也走上去,伸出了一隻手。暴雨真是神經病,來得快,去得更快,前前後後也就四五分鐘,說停又停了。簷口的水簾沒有了,變成了水珠子,一顆一顆的,半天滴答一下,半天又滴答一下。有一種令人凝神的幽靜,更有一種催人遐想的纏綿。雨雖然短,天氣卻一下子涼了,爽得很。玉秀的手還伸在那兒,人卻走神了。走得相當地遠。眼睛好像還看著自己的手,其實是視而不見了,烏黑的眼睫毛反而翹在那兒,過一刻就要眨巴一下,一挑一挑的,滴答一下,再滴答一下,有一種令人凝神的幽靜,也有一種催人遐想的纏綿。

  後來玉秀突然還過神來了。一還過神來就很不好意思地對著郭左笑。玉秀的不好意思沒有一點出處,都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臉卻紅了,越紅越厲害,目光還躲躲藏藏的。內心似乎剛剛經歷了一次特別神秘的旅程。郭左說:「我該喊你姨媽呢。」這一說倒是提醒玉秀了,自己和郭左並不是沒有關係的,是「姨媽」呢。自己才這麼小,都已經是人家的「姨媽」了。只是一時弄不清「姨媽」到底是把兩個人的關係拉近了還是推遠了。玉秀在心裡默默地重複「姨媽」這句話,覺得很親昵,在心頭繞過來繞過去的,如縷不絕的。不知不覺臉又紅了。玉秀害怕郭左看見自己臉紅,又希望他能看見,心口「突突突」的,無端地生出了一陣幸福,又有那麼一點悵然。

  話頭一旦給說開了,接下來當然就容易了。玉秀和郭左的聊天越來越投機了。玉秀的話題主要集中在「城市」和「電影」這幾個話題上。玉秀一句一句地問,郭左一句一句地答。玉秀好奇得很。郭左看出來了,玉秀雖說是一個鄉下姑娘,心其實大得很,有點野,是那種不甘久居鄉野的張狂。而瞳孔裡都是憧憬,漆黑漆黑的,茸茸的,像夜鳥的翅膀和羽毛,只是沒有腳,不知道棲息在哪兒。玉秀已經開始讓郭左教她說普通話了。郭左說:「我也說不來。」玉秀瞥了郭左一眼,說:「瞎說。」郭左說:「是真的。」玉秀做出生氣的樣子,說:「瞎說。」玉秀拉下臉之後目光卻是相當地崇敬,忽愣忽愣地掃著郭左。郭左反倒有些手足無措了,想走。玉秀背著手,堵在郭左的對面,身子不停地扭麻花。郭左認認真真地說:「我也不會。」玉秀不答應。郭左笑笑說:「我真的不會。」玉秀還是不依不饒。事到如此,「普通話」其實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樣一種對話關係。這才是玉秀所喜歡的。郭左光顧了傻笑,玉秀突然生氣了,一轉身,說:「不喜歡你!」

  2-20.情竇初開

  玉秀不理睬郭左,郭左當然是不在乎的。但是,還真是往心裡去了。「不喜歡你」,這四個字有點鬧心。是那種說不出來的鬧,強迫人回味的鬧,熄燈瞎火的鬧。郭左反而有意無意地留意起玉秀了。吃晚飯的時候還特意瞟了玉秀兩眼。玉秀很不高興,甚至有了幾分的憂戚。郭左知道玉秀是孩子脾氣,不過還是提醒自己,這個家是特殊的,還是不要生出不愉快的好。第二天玉米剛剛上班,郭左便把書放到自己的膝蓋上,主動和玉秀搭訕了。郭左說:「我教你普通話吧。」玉秀並未流露出大喜過望的樣子,甚至沒有接郭左的話茬,一邊擇著菜,一邊卻和郭左拉起家常來了。問郭左一個人在外面習慣不習慣,吃得好不好,衣服髒了怎麼辦,想不想家。字字句句都深入人心,成熟得很,真的像一個姨媽了,和昨天一點都不像了。郭左想,這個女孩子怎麼一天一個樣子的?

  郭左閑著也是閑著,便走到玉秀的身邊,幫著玉秀擇菜了。玉秀抬起頭,一巴掌打到了郭左的手背上,下手相當地重。甚至是兇悍了。玉秀嚴肅地命令郭左說:「洗手去。這不是你做的事。」郭左愣了半天,知道了玉秀的意思,只好洗手去。擇好菜,玉秀把手洗乾淨,來到郭左的面前,伸出一隻手。郭左不解,說:「做什麼?」玉秀說:「打我一下。」郭左咬了咬下唇,說:「為什麼呢?」玉秀說:「我剛才打了你一下,還給你。」郭左笑得一嘴的牙,說:「沒事的。」玉秀說:「不行。」郭左拖長了聲音說:「沒事的。」玉秀走上來一步,說:「不行。」有些刁鑽古怪了。郭左纏不過她,心裡頭卻有些振奮了。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打。都像小孩子們過家家了。其實是調情了。郭左打完了,玉秀從郭左的手上接過香煙,用中指和食指夾住,送到嘴邊,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閉上眼睛,緊抿著嘴,兩股香煙十分對稱地從玉秀的鼻孔裡冒了出來。緩緩的,不絕如縷。玉秀把香煙還給郭左,睜開眼說:「像不像女特務?」郭左意外了,說:「怎麼想起來做女特務?」玉秀壓低了聲音,很神秘了,說:「女特務多妖道,多漂亮啊,——誰不想做?」都是大實話。卻很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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