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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2-11.還是前世冤家

  郭巧巧和玉米有仇。是天生的,不要問為什麼,就像老鼠見到了貓,黃鼠狼遇到了狗,一見面就有。玉秀暗地裡很高興。只要有人對玉米出手,玉秀總有一股說不出的快慰,想按都按捺不住,心裡頭開花了,笑得一瓣一瓣的。雖說玉秀在玉米的面前還是那樣謙卑,但是,終究是裝出來的了,骨子裡頭又有了翻身鬧解放的意味。郭巧巧要是喊玉秀了,玉秀並不急於答應,而是先瞥一眼玉米,很無奈地走到郭巧巧的跟前,故意弄得鬼鬼祟祟的,好像是顧忌玉米,害怕玉米,其實是通知玉米,有意識地告訴玉米,故意在玉米的眼前挖一個無底洞,讓玉米猜,讓玉米摸不著頭緒,探不到底。這一來她和郭巧巧之間就越發深不可測了,有著隱蔽的、結實的同盟關係,是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的。玉米要是盤問起來了,玉秀則特別地無知,做出一副努力回憶的樣子,「沒有啊」,「我不知道啊」,「人家能對我說什麼呢」,「忘了」。玉秀又有了後臺了。玉米暗地裡打量玉秀的時候目光裡又多了一分警惕。這正是玉秀所希望的。只要玉米還恨自己,還拿自己當一個對手,對自己心存一分警惕,說明她們還是平起平坐的。玉秀不要她可憐。這當然需要依仗郭巧巧了。玉秀想,寧可在外人的面前露出賤相,反而不能在玉米的面前服這個軟。誰讓她們是親姊妹呢。也真是怪了。

  玉秀現在的工作是伺候郭巧巧。主要是為郭巧巧梳妝打扮。郭巧巧被玉秀一撩撥,似乎突然犯過想來了:我不是男人,我也是一個女兒家呢。郭巧巧做女孩子的願望高漲起來了。可是手拙,不會弄。玉秀當然是行家了。迫於玉米的威懾,玉秀自己不敢打扮了,卻把所有的花花腸子一古腦兒放在了郭巧巧的頭髮上、髮夾上、鈕扣上、編織的飾物上。玉秀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心情特別地舒暢,特別地有才華,又積極,很有成就感了。暗地裡卻又格外地感傷。越感傷手裡的手藝卻越是精細。郭巧巧的模樣很快就別具一格了。要不是她的父親是副主任,早被人罵成妖精了。至於指甲,玉秀可是花了大力氣,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鳳仙花,搗爛了,加進了一些明礬,十分仔細地敷到郭巧巧的手指甲上去,一層一層的,連腳趾甲都敷上去了。玉秀用扁豆的葉子把郭巧巧所有的指甲都裹了起來,幾天過後,效果出來了。郭巧巧的手指和腳趾悄悄改變了顏色。紅紅的,豔麗得很,剔透得很。招眼得很。舉手投足都華光四射的。郭巧巧一天一個樣。這變化是顯著的,根本性的,可以用「女大十八變」做高度的概括。機關大院有目共睹。最顯著、最根本的變化還在郭巧巧的眼神和動作上,也就是姿態上了。郭巧巧過去一直有一個毛病,特別地莽撞,像衝鋒陷陣的勇士,每一個動作都是有去無回的。現在好了,眼神和手腳裡頭多了一分回環與婉轉的餘地。雖說有些做作,究竟是個女孩子了。

  郭巧巧經常和玉秀在機關大院裡進進出出的,走路的時候兩個人都偎在一起,很知心的樣子,很甜蜜的樣子,像一對親姊妹了。這是玉秀所渴望的。機關大院裡所有的人馬上都認識玉秀了。——那就是玉秀,——那就是郭主任的小姨子,——美人坯子呢。但玉秀有幾分的冷,幾分的傲,並不搭訕別人。尤其在一個人走路的時候,腳步輕輕的,腦袋歪在一側,頭髮蓋在臉上,時常只露出半張臉,一隻眼睛。有點沒有來頭的怨,那種恍惚的美。要是面對面碰上什麼人了,玉秀會突然驚醒過來,把半面的頭髮捋到耳後,慢慢地沖著你笑。玉秀的笑容在機關大院裡是相當出名的,很有特點,不是一步到位的那種樣子,而是有步驟的,分階段的,由淺入深的,嘴角一步一步地向後退讓,還沒有聲音,很有風情了。是一種很內斂的風騷。浪,卻雅致。

  玉米都看在眼裡。雖說玉秀不敢放開手腳再做狐狸精了,而從實際情況來看,吃屎的本性沒變。骨子裡反而變本加厲,很危險了。玉米早晚總要敲敲她的警鐘。但是以她現在和郭巧巧的關係,玉米很難開口。然而,正是她與郭巧巧的關係,玉米必須開口。從結果上看,效果很不理想。姊妹重又回去了,還是「前世的冤家」。

  2-12.隱秘的志向

  這一天的下午學校裡頭勞動,郭巧巧沒有參加,提前回來了。郭巧巧喊過玉秀,把家裡的影集全搬了出來,坐在天井裡,一頁一頁和玉秀翻著看。玉秀很自豪,覺得自己已經走進這個家的深處,走進隱私和秘密了。即使是玉米,她也不能享受這樣高級的待遇的。玉秀看到了郭家興年輕的時候,郭巧巧母親年輕的時候,還有郭巧巧兒時的模樣。郭巧巧既不像她的爸,也不像她的媽,集中了兩個人最難以組合的部分。所以扭在臉上。玉秀看一張,誇一張,好話說了一天井。玉秀很快從影集裡發現一個小夥子了,和郭家興有點像,又不太像,比郭家興帥,目光也柔和,像一匹小母馬的眼睛,有一點濕潤,卻又有幾分斯文,很有文化,很有理想的樣子,穿著很挺的中山裝。玉秀知道不是郭家興,精氣神不是那麼一回事。玉秀故意說:「是郭主任年輕的時候吧?」郭巧巧說:「哪兒,是我哥,郭左,在省城的汽車廠呢。」玉秀知道了,郭巧巧還有個哥哥,在省城的汽車廠呢。

  正說到投機的地方,玉米卻回來了。玉米看見玉秀和郭巧巧頭靠著頭,捧著什麼很秘密的東西,比和自己還要親,很入神的樣子。她們在看什麼呢?玉米的好奇心上來了,不由自主地伸長了脖子。郭巧巧的屁股上像長了一雙眼睛,玉米剛走到玉秀的身後,郭巧巧「啪」的一下,把影集合上了,站起身,屁股一扭,一個人回到了東廂房。玉米討了個沒趣,尤其當著玉秀的面,腳底下快了,立即回到了自己的廂房。心裡卻不甘,立在窗口的內側無聲地打量起玉秀來了。玉秀隔著窗櫺,看見玉米的臉色了,是惱羞成怒與無可奈何兼而有之的樣子。玉秀沒有低下眼皮,而是把眼珠子撇到了一邊,再也不接玉米的目光了,心裡想,這又不關我的事。玉秀的舉動在玉米的眼裡無疑具有了挑釁的意味。郭巧巧卻又在東廂房裡喊了:「玉秀,過來!」玉秀過去了,過去以前故意搖了搖頭,做出一副不情願的樣子,顯然是做給玉米看的了。

  玉米一個人被丟在窗前,想,不能再這樣了,不能允許玉秀再這樣吃裡扒外了。玉米忍了好久,做晚飯的時候到底去了一趟廚房,回頭看一眼天井,沒人。玉米用搌布假裝著抹了幾下,轉過臉說:「玉秀,你可是我的親妹子。」這句話過於突兀了。聽上去沒有一點來頭。玉秀拿著勺子,望著鍋裡的稀飯,心裡知道玉米說的是什麼,聽出意思來了。玉米的話雖說突兀,意思卻是十分地明確的。仿佛很有力量,是一次告誡,其實軟得很。廚房裡的空氣開始古怪了,需要姊妹兩個有格外的定力。玉秀沒有抬頭,只是不停地攪稀飯,想了想,說:「姐,我聽你的話,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話說得很乖巧,其實綿中帶著剛,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口吻,一口把玉米頂回去了。玉米無話了。面對郭巧巧,玉米能讓玉秀做什麼?玉米又敢讓玉秀做什麼?玉米捏著搌布,反而愣住了。兀自站立了好大一會兒,對自己說,好,玉秀,你可以,你能。這一次的衝突並沒有太大的動靜,然而,意義卻是重大的,尤其在玉秀的這一頭,有了鹹魚翻身的意思。玉米原本是給玉秀敲一敲警鐘的,沒想到這一記警鐘卻敲到了自己的頭上,玉米看出來了,這個人一旦得到機會還是要和自己作對的。

  每天早上玉秀都要到菜市場買菜。買完了,並不急著回去,而是要利用這一段空閒逛一逛。主要是逛一逛供銷社。說起來供銷社可能是玉秀最喜歡的地方了。以往進鎮,玉秀每一次都要在供銷社逗留好半天,並不買什麼。事實上,供銷社是一個很不錯的歇腳處,供銷社可能還是一個很不錯的觀光場所。那些好看的貨架就不用再說了,僅僅是付款的方式就很有意思了。女會計坐在很高的地方,和每一個營業員之間都連著一條鐵絲,一條一條的。鐵絲上掛了許多鐵夾子,營業員開了票,收了現金,把它們夾到鐵夾子裡去,用力一甩,「嗖」的一聲,鐵夾子像一列小小的火車頭,沿著懸浮鐵軌開到會計的那邊去了,稍後,小小的火車頭又「嗖」地一聲,開了回來,帶著零找和收迄的票據。神秘、深邃,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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