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雨天的棉花糖 | 上頁 下頁 | |
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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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三隻紅雞蛋放在紅豆家的茶几上,紅豆媽看了一眼紅蛋又看了一眼紅豆,這個交替的目光是明瞭易懂的。紅豆媽笑笑說恭喜了。我也就對她笑笑,想說什麼,也想不大起來。紅豆媽走到我的面前,低聲說,紅豆他又不吃飯了,他總說飯裡頭有藥。紅豆看上去挺胖嘛,我說。天曉得,他媽說,不吃又不睡,他哪裡來的一身肉。他為什麼不睡?我哪裡知道,紅豆媽茫然說,我想是怕噩夢,他睡著了老是喊,蛇——哪裡來的蛇,真是造孽。他不吃也不睡,他就曉得拉琴。 這麼說著話我們聽見了廂房裡傳出了很古怪的聲音。那把二胡丟在了地磚上,琴弓和琴身構成了天象式的構圖。紅豆站在那裡,兩隻手垂得老老實實,蛇,紅豆站在一邊,指著地上的二胡說,蛇。我走上去剛想撿起二胡,紅豆就把我止住了。紅豆對著二胡上的蛇皮說,是蛇,二胡聲不是我拉出來的,是蛇在哭,你聽,是蛇在哭。 紅豆媽聽了這幾句一個踉蹌就又側在了門框上,紅豆媽望著二胡說,這回真的沒救了,又要去醫院了。 不!紅豆走上來就揪住了我。不,紅豆望著我,目光四分五裂,別把我送過去,我永遠呆在洞裡,我聽你的命令,我這一輩子都在洞裡,你別送我去醫院。 紅豆終於在渴望拉二胡與不停摔二胡之間黯淡消瘦下去。天氣漸漸變暖,變熱。空氣中積鬱了越來越濃的懷舊氣息。那是夏日千古以來不變的氣息。植物們該綠的綠,該紅的紅了。紅豆說,我要拉琴。紅豆說,蛇。紅豆說這兩句話的氣息越來越弱。他家的大門也越關越嚴。紅豆的父親不允許別人窺視他們家的不幸秘密。 越來越多的皮膚多餘地褶皺在紅豆身上。他的身上出現了許多膚斑,仿佛懷過孕的女人腹部留下的那種。許多不正常的氣味很幽黯地在落日時分飄拂,如一只手從死亡的那邊涼颼颼地抓過來,與腐草和植物的腐爛氣味勾肩搭背。紅豆終於臥床了。紅豆說我要拉琴紅豆說蛇紅豆說不要送我出去紅豆說我就在洞裡 紅豆的手與胳膊變得冰涼,與夏季的炎熱極不相稱。我弄不懂他身體的溫度哪裡去了。我抓住他的胳膊,我看見死亡一直在他的手邊遊絲一樣轉動。死亡在他的眼睛裡蒙上一層半透明的膜。鐵青色爬上了紅豆的腮部,半透明的眼在不確切地看,無力的手指在不確切地抓。不知道紅豆的目的是什麼,不知道他要做什麼。紅豆的父親在一個午後說:"他的膽已經嚇破了。他是起不來了。他的膽肯定是破了。"後來下起了雨,雨猛得生煙,雨腳如貓的爪子一樣四處蹦跳。那些雨把整個紅豆家的老式瓦房弄得一個勁地青灰。紅豆身上那些類似鐵釘和棺材的氣味就是在雨住之後和泥土的氣味一同彌散出來的。許多多餘的皮在紅豆的骨頭上打滾。 紅豆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只是在他死前的一個星期,他說了一組阿拉伯數字,003289。這是六月二十六號的事。後來紅豆就再也沒有開過口。紅豆的媽問我,是不是誰的電話,我說不是。紅豆媽又問,到底是什麼,我說我不知道,可能沒什麼意思。紅豆媽想了想,也就不問了。紅豆後來就老是張嘴,他看著我們,嘴張得很大,嗓子裡發出一種聲音,像哪裡在漏氣。 七月三日,那個如狗舌頭一樣炎熱的午後,紅豆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紅豆死在自己家裡的木床上。這一天天晴得生煙,陽光從北向的窗裡照射進來,陳舊的窗格方木欞斜映在牆上,次第放大成多種不規則的幾何方格。後來紅豆平靜地睜開眼,紅豆的目光在房間裡的所有地方轉了一圈,而後安然地閉好。他的左手的指頭向外張了一下,這時的紅豆就死掉了。他死去的手指指著那把蛇皮蒙成的二胡,紅豆生前靠那把二胡反復他心中的往事。 …… 此刻誰在世界上某處走 無端端地在世界上走 在走向我 此刻誰在世界上某處死 無端端地在世界上死 在望著我 ——裡爾克《嚴重的時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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