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敘事 | 上頁 下頁


  林康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背影也開始糟糕。她白天在家吃飯睡覺,夜裡去交易大廳上班。我不知道她那個老闆是怎麼弄的,竟然允許她這樣在公司裡進進出出。在我研究家族史的慘淡歲月,我和林康的關係反而平靜了許多,像兩個客人,彼此相安無事。林康有好幾天甚至都像賢妻良母了。隨著我對歷史研究的逐步深入,我日漸消瘦下去。林康懷疑我有了外遇。這是她所希望的。這樣也許就扯平了。所以林康明白無誤地告訴我,你可以在外頭"搞"。應當承認老婆懷孕是男人的危險期,多數男人在這段日子裡不可救藥。

  但我沒有外遇。我堅信這段日子的前期我已經陽痿了。我甚至盼望自己就此鬆軟下去。這沒有什麼好可怕的。就是在這段日子的前期我愛上了漢字,是夾在日語裡的那種。我在新華書店裡找到了日語教材,上面用最時髦的圓頭體寫了"日本語"三個字。我不知道這三個字用日語發出來是什麼聲音,但我憑藉漢語文化直接走進了日語。世界上竟然有這樣兩種民族,憑藉一個民族的文化呼吸體驗到另一個民族的文化體溫,而這兩種文化相去甚遠,只在文字裡留下一些似是而非。

  為此我曾傷心萬分,內心風雨交加,千古悲傷風起雲湧。我就是在這個傷心的午後決心學習日語的。我捧回了大捆日本語書籍和教學磁帶。林康望了一眼我手裡的東西,沒有開口,我也沒有開口。我望著林康,她臉上的那種神情一下子又回來了,她臉上的中國表情刹那間喚醒了我:我從來就是個漢人。看到林康的表情後我立即決定放棄日語。這兩個決定之間只有七十六分鐘。我認定了我一生將是這七十六分鐘的矛盾體驗。我將在這種衝突中風雨飄搖。

  遠方之月

  靜靜秋穹

  沐浴岸之彼與此月亮升起來了,這是海上的月亮。海上的月亮有一種宇宙性浩瀚悲傷。聽不見風,風把月亮揉碎了,隨海面千里閃爍。我的頭不昏了。我堅信我已經把自己吐幹了。我的身體空空蕩蕩,接近於無限透明。我不再暈海。這是一個奇跡。是我的頭疼治好了我的頭暈。我的頭再一次疼痛起來,也就是說,我又可以思想了。但這一次頭疼對我意義重大,它不是回到當初,而是一次涅,是心智的皈依與宗教的誕生。頭疼是我的天國走廊,它使我的思想沿著這種銳利的感覺拾級而上。我立在子夜的海面,頭頂是宇宙,腳下是海洋。大海的嚴寒逼近了我的肌膚。我幸福地顫慄。我堅信上帝就在身邊,人類已經離我而去。我以人類的形象在冬的子夜和上帝對視。

  我幸福地顫慄。我大聲尖叫。我發出前所未有的古怪叫聲。我呼喊,但不能說話。我只會說漢語。任何語種都是對上帝真意的曲解。我不用任何語言。我不說話。我發出古怪的聲音,沒有回音。這很好。月夜的世界就剩下月亮和我。月亮冰冷,我用身體體驗月亮冰冷。宇宙,我是你的知覺,我冷。我幸福地冷。我無限衝動地冷。陸地是你們的,同志們,大海歸我了;白天是你們的,同志們,子夜歸我了。你們在大陸上做夢、謀劃、盜竊、性交、暗殺、窺淫。我在海上,我沿著月光看見了宇宙的浩瀚悲傷。

  你是誰,孩子?你在大海上哭什麼?

  你別過來。你是誰?

  我是安徒生。你八歲時在我的書上見過我的木刻肖像插圖。你讀我的書時流淚了,孩子。那是你第一次讀書流淚——給你,這是火柴。

  你怎麼到大海上來賣火柴?

  我不是賣火柴,孩子,我只是聽到了你的哭聲。我住在北歐的童話白色裡,那是一種無比乾淨純粹的雪白。我知道你是一個漢語史學家,我來看你。我聽說你在漢語面前遇到了麻煩,你不應該有那種痛苦,孩子,你太小家子氣了,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很小,孩子,你應當熱愛漢語,是漢語哺育了你。上帝給了我們每個人一個語種。每個語種都是上帝的一種方式。

  這絕對不是一件很小的事,安徒生先生,我是卡爾·馬克思,德國哲學家。馬克思從遠處橫插進來,站在我與安徒生中間。他的大鬍子在月光下如一團白色火焰。麻醉人民的精神鴉片是宗教;而對你來說,安徒生先生,是童話。人類應當放棄童話,就像火焰應當放棄冰塊!

  我讀過你的書,卡爾·馬克思。您的漢語說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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