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敘事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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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生我最後半個腦袋時幾乎耗盡了全力。是麻大媽把我拽出來的。我今天的腦袋又尖又長與這個細節關係甚巨。我的"寤生"終於完成了。身體只剩下一根臍帶連系住母體。麻大媽彎下腰,伸長了頸項,用嘴銜住了臍帶的根部。麻大媽不是用剪刀,而是用牙齒完成了我的人之初。剛來到這個世界我沒有動,我的臉呈青紫色,鼻孔和口腔裡貯滿羊水。麻大媽用力摁住我的鼻頭,我大哭一聲,羊水噴湧出來。我今天的鼻頭又寬又扁也是麻大媽的傑作。麻大媽大功告成,站在房門口。她老人家疲憊至極,倚著門框。麻大媽喘著氣對父親報功:"好了。"父親的雙手和下巴掛在那兒,聽麻大媽說完這兩個字,父親嚇壞了。麻大媽的雙手與口腔沾滿產紅,籠罩了一圈鮮豔血光。她的笑容使她咧開了真正的血盆大口。麻大媽的每一顆牙齒都佈滿血跡。她就那樣血淋淋地笑,對父親說,好了,屙下來了,是帶把的。 父親進門時我沒有理他。我被撂在鋪了一層花布的泥地上。和別的孩子一樣,蹺起兩條腿,緊握兩隻拳頭,閉著眼睛號哭。 大學三年級的那個冬天我專程拜謁過劉雅芝,也就是七十八歲的麻大媽。那一天下了冬雨。村裡的草屋與巷弄都顯得齷齪無序。我在泥濘的巷底找到了業已孀居的麻臉老人。她蹲在豬圈內側,四周圍了一群人。一個男孩蜜蜂一樣為我引路,他從大人的褲襠下面鑽進豬圈,大聲說,麻老太,城裡有人找你。人們讓開了一道縫隙,麻大媽正在為一頭碩大的母豬接生。母豬是黑色的,八隻小黑豬正臥在金黃色稻草上拱母豬的紅腫奶頭。麻大媽綰了頭髮,袖口卷得很高,臉上的麻子松成橢圓狀。因為眯眼她老人家張開了嘴巴。她的牙只剩了兩顆,對稱地立在暗紫色上牙床上,像一隻蛐蛐。麻大媽望著我。她的紫色牙床使我想起了我的肚臍。 這次聯想使我的記憶出現了歷史空罅,吹動起冬雨裡的風。麻大媽吃力地站起來,盯著我的頭顱頂部,正確地指出:"你是倒著出世的。"我驚喜地說,您老記得我?麻大媽的臉上沒有表情。記不得了,麻大媽說,我接過的娃比接過的豬還多。我很突然地激動起來,說,我是您接的生!麻大媽的雙手麻木地垂掛在那兒,半透明的血色水珠在指尖上往下滴漏。這時候有人喊,第九個!第九個!麻大媽坐下去,用她的血手撫弄黑色母豬的紅腫產門。是一個小白豬,這個色差給了我極其深刻的印象。大家靜下來,麻大媽極耐心地用手托住小豬。小豬的生產過程寓動於靜,如日出那樣,你不見它動,它就一點一點變大起來。 麻大媽變戲法那樣接出了豬崽,用幹稻草擦了又擦。麻大媽說,你回去吧娃,我不接你你也要來到這個塵世上,這是註定的,你逃不出這個命。大家一齊回過頭來,看著我。我把禮物放在地上,麻大媽就那樣嘮叨著。我疑心麻大媽是在和豬說話,心中無可挽回地悵然起來。我用研究《左傳》《聖經》和《判斷力批判》的眼睛盯住那雙手,找不出這雙手與我的生命曾有過的歷史淵源。作為一種歷史結果,麻大媽手裡現在捧著的僅僅是豬。我在幸福之中黯然神傷。我的身體開始顫慄,無助卻又情不自禁。麻大媽說,一物一命,可誰也逃不脫一雙手。 麻大媽早就死了。她老人家的手在我的想像裡散了架,所有的骨頭都像竹節,一塊一塊排列在黑土之中。我現在在海上。我的懷裡揣了那張地圖。我常幹的事就是看地圖。沒事我就把地圖攤開來,這是我親近世界的一種努力。我在這張地圖裡走過很多地方。也可以說,我帶著這張地圖走過了很多地方。在兩種迥然不同的遊歷方式裡,我儘量仔細體驗微觀與宏觀。它們是一回事。是世界的正面與背面。是感知的這頭與那頭。這張地圖已經很髒了,折頭都生了毛邊。 但這張地圖的本質依然如故。一比六百萬這個比例說明了它與世界的關係。這個不同等、不平均的關係裡有絕對的對等與精確。世界在人類的智慧面前已經很滑稽了。我就那樣一手叉腰,一手夾煙,在千年古柏或萬年青石之旁精騖八極,神游四海昆侖。我知道我的樣子很像戰爭年代的毛澤東。但他是他,我是我。我看地圖完全是審美的,看久了就會有幻覺,認定自己已在九萬里高空,如鯤鵬背負青天。在青天之上我時常產生宇宙式幸福感。我在地圖面前甚至產生過恐高症,擔心一不小心掉到地圖裡去。世界真的已經像古書裡說的那樣了,藏昆山於一芥。世界有時其實是經不住推敲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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