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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通過高唯的手機,都紅聽見金嫣突然說:「我們自以為我們不冷漠,其實我們冷漠。我們不能再冷漠下去了!」

  幾乎就是金嫣一個人在講。她講了足足有五六分鐘。都紅聽出來了,所謂的「開會」,其實是一場募捐,金嫣在鼓動所有的人為自己「做點什麼」。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氣還是生別人的氣,金嫣的聲音顫了。金嫣流下了激動的淚水。這一哭就使得她的演講既好聽又難聽,說白了,幾乎就是威脅——每個人都必須有所表示。她不是在演講、在勸說,她是在命令——「可憐的」都紅「都這樣了」,她還能幹什麼?她「什麼也幹不了了」,我們不能「眼睜睜」的,我們不能這樣「袖手旁觀」。

  都紅再也沒有想到金嫣會是這樣一個熱心腸的人,她驚詫于金嫣的演講能力。金嫣最後說:「我們擁有同樣的眼睛,我們擁有同樣的曈孔,我們的眼睛最終能看見什麼——大夥兒看著辦!」金嫣不只是說,她做了。第一個做了。可以說豪情萬丈。金嫣沒有和徐泰來商量,一把就拍出了雙份。小孔的吝嗇是著名的,她把她的每一分錢都看得和她的瞳孔一樣圓,一樣黑。但是,在如火如荼的熱情面前,小孔沒有含糊,王大夫不在,她「代表了王大夫」,同樣貢獻了雙份。休息區激蕩起來了,催人淚下的激情在四處噴湧。

  都紅握著手機,全聽見了。她在顫。她閉緊了雙眼,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不放聲。她不敢讓自己的聲音傳到那邊去。多麼好的兄弟,多麼好的姐妹。都紅肝腸寸斷,說不出的溫暖在身體的內部翻湧。現場報道還沒有完。金嫣和小孔已經在清點現金了,她們在說話,其實是商量了——誰也不可以走漏了風聲。王大夫就不必告訴他了,反正「你已經替他捐了」。沙複明則「更沒有必要告訴他」。「他和都紅兩個人之間的事」,我們就「不管它了」。

  都紅合上手機,把手機塞在了枕頭的下面,躺下了。都紅是激動的,感恩的。但是,傷心和絕望到底上來了。無情的事實是,都紅的這一輩子完了。她其實是知道的。她的後半輩子只有「靠」人家了,一輩子只能生活在感激裡頭。都紅矮了所有的人一截子。矮了健全人一截子,同樣也矮了盲人一截子。她還有什麼呢?她什麼也沒有了,只剩下了「美」。「美」是什麼?是鼻孔裡的一口氣,仿佛屬￿自己,其實又不屬￿自己。一會兒進來了,一會兒又出去了。神出鬼沒的。

  都紅把被窩拉過來,蒙在了臉上。整個腦袋都蒙進去了。都紅都已經做好了嚎啕大哭的預備,卻沒哭。都紅沒有哭出來。只有眼淚在往下掉。這一次的眼淚奇特了,以往都是一顆一顆的,這一次卻沒有顆粒,是一個整體,在迅速地流淌,汩汩的,前赴後繼。淚水一淌出來被枕頭吸走了,這一來淚水又沒有了聲音。只是枕頭上濕了一大片。都紅就翻了一個身。枕頭又濕了。

  痛定思痛。都紅最後陷入的其實是自傷。她的自尊沒了。她的尊嚴沒了。她的尊嚴被摁在了門框上。風乍起,「啷」的一聲,都紅的尊嚴頃刻間就血肉模糊。她的尊嚴徹底丟在了「沙宗琪推拿中心」的休息區了。

  不能。都紅對自己說。不能的。絕對不能。死都不能。

  都紅掀開被子,坐起來了。她摸到了毛巾,一個人悄悄地摸向了衛生間。她想洗一洗自己的臉。這時候剛好走過來一個護士,她想攙她。都紅側過臉,面對著護士的面部,笑笑,柔軟地卻又是十分堅決地把護士小姐的胳膊推開了。都紅說:「謝謝。」

  不能,不能的,都紅對自己說,只要還有一口氣,都紅就不能答應自己變成一隻人見人憐的可憐蟲。她只想活著。她不想感激。

  不能欠別人的。誰的都不能欠。再好的兄弟姐妹都不能欠。欠下了就必須還。如果不能還,那就更不能欠。欠了總是要報答的。都紅不想報答。都紅對報答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她只希望自己赤條條的,來了,走了。

  洗好臉,都紅就打定主意了,離開。離開「沙宗琪推拿中心」。先回家。醫療費一直都是沙複明墊著的,得讓父母還了。不過,這筆錢都紅也還是要還父母的。怎麼還呢?都紅一時也想不起來。這一來都紅又要哭。但都紅非常出色地扛住了。她的腦子裡蹦出了六個字:天無絕人之路。天—無—絕—人—之—路。

  主意一定,都紅就請來了一位護士。她請護士為自己預訂了一張火車票。當然,高唯她也得請過來,她要寫字板。沒有寫字板她是不能寫字的。有許多話她一定要留給兄弟姐妹們。她要感謝。無論如何,她要感謝。再見了朋友們,再見了,兄、弟、姐、妹。天無絕人之路。她就要上路了。她是自豪的,體面的,有尊嚴的。她什麼也沒有欠下。

  該上鐘的在上鐘,該休息的在休息。推拿中心的氣氛很日常了。都紅把厚厚的、大小不等的一遝放在了自己的櫃子裡,掩好櫃門,把鎖掛上去了。鎖的後面卻掛著鑰匙。然後,都紅就走到高唯的身邊,交給她一張紙。做好了這一切,都紅就往外走。高唯想陪著她,被都紅攔住了。高唯說:「你要到哪裡去?」都紅說:「個傻丫頭,我還能到哪裡去?就不能一個人呆會兒?」

  沙複明正站在門外。都紅最終是從沙複明的身邊離開的。高唯捏著都紅交給她的紙條,透過玻璃,高唯意外地發現都紅在大門的外面和沙複明擁抱了。沙複明背對著高唯,但即使是背影,高唯也看到了沙複明的心花怒放。他的兩個肩膀「嘭」的就是一聲,都能上天了。高唯笑笑,回頭看了一眼杜莉,笑眯眯地離開了。她想喊所有的人都來看,費了好大的力氣,高唯這才忍住了。

  最早發現有問題的當然還是高唯。高唯捏著都紅的紙條,一直坐在休息區裡。她不想到門外去,她也不想在過道裡走過來走過去的,就把玩手上的紙。紙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一個又一個小窟窿,或者說,小點點。高唯看不出頭緒,也就不看。就這麼過了二三十分鐘,高唯站起來了。大門口的外面卻沒有人。高唯把推拿中心的玻璃門推開,卻發現沙複明在大門外轉圓圈。直徑在一米五左右。一直在轉。兩隻手還不停地搓。高唯沒有發現都紅,只能關上門,回頭了。她沿著推拿房的房門一個又一個地推,沒有都紅。這個死丫頭,她哪裡去了呢。不會躲在什麼地方流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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