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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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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複明只是把都紅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裡,一直都沒敢撫摸。現在,沙複明撫摸了,這一摸沙複明的腦袋頂上冒煙了。天哪,難怪季婷婷不停地喊「天哪」。都紅斷掉的原來是大拇指。 對一個推拿師來說,右手的大拇指意味著什麼,不言自明瞭。一個人一共有兩隻手,除了左撇子,左手終究是輔助性的。右手的著力點又在哪裡呢?大拇指。剝,點,擠,壓,甚至揉,哪一樣也缺少不了大拇指的力量。大拇指一斷,即使醫生用鋼板和鋼釘再給她接上,對一個推拿師來說,那只手也殘了。盲人本來就是殘疾,都紅現在已經是殘疾人中的殘疾了。手不只是冰,也還有鋼,也還有鐵。 沙複明的腦海裡立即蹦出了一個詞:殘廢。若干年前,中國是沒有「殘疾」這個詞的,那時候的人們統統把「殘疾人」叫做殘廢。「殘廢」成了殘疾人最忌諱、最憤慨的一個詞。後來好了,全社會對殘疾人做出了一個偉大的讓步,他們終於肯把「殘廢」叫做「殘疾人」了。這是全社會對殘疾人所做出的奉獻。這是語言的奉獻,一個字的奉獻。盲人們歡欣鼓舞。可是,都紅,我親愛的都紅,你不再是殘疾人,你殘廢了。沙複明抬起頭,在出租車的內部仰望著天空。他看見了星空。星空是一塊密不透風的鋼板,散發著金屬的腥味。 都紅太年輕了,她還「小」,未來的日子她可怎麼辦?自食其力不現實了。她唯一擁有的就是時間。她未來的時間是一大把一大把的,廣博而又豐饒。時間就是這樣,多到一定的地步,它的面目就猙獰了,像一個惡煞。它們是獠牙。它們會精確無誤地、洶湧澎湃地從四面八方向這個美麗的小女人蜂擁過來。除了千瘡百孔,你別無選擇。 時間是需要「過」的,都紅,你怎麼「過」啊? 沙複明的心口一熱,低下頭說: 「都紅,嫁給我吧!」 都紅的身子抽了一下,緩緩地從沙複明的身上掙脫開來。都紅說: 「沙老闆,你怎麼能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的話?」 這一次輪到沙複明瞭,他的身子也抽了一下。是的,你怎麼能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的話」。 沙複明再一次把都紅摟過來,抱緊了,說:「都紅,我發誓,我再也不說這個了。」 沙複明全身都死了,只有胃還在生龍活虎。他的胃在生龍活虎地疼。 都紅一直在做夢。在醫院裡的病床上,都紅一直在做一個相同的夢。她的夢始終圍繞著一架鋼琴。音樂是陌生的,古裡古怪,仿佛一場傷心的往事。音域的幅度卻寬得驚人,所需要的指法錯綜而又紛繁。都紅在演奏,古裡古怪的旋律從她的指尖流淌出來了。她的每一個手指都在抒隋,柔若無骨。她能感受到手指的生動性,隨心所欲,近乎汪洋恣肆。 每到這樣的時刻都紅就要把她的雙手舉起來。她其實不是在演奏,她是在指揮。她指揮的是一個合唱團,一共有四個聲部,女高,女中,男高,男低。都紅最為鍾情的還是男低的那個聲部,男低音有特別有效的穿透,是所有聲音的一個底子,它在底下,延伸開來了,一下子就拉開了不可企及的縱深。 一到這個時候,都紅的夢就接近尾聲了。駭人的景象出現了,都紅的雙手在指揮,可是,琴聲悠揚,鋼琴的旋律一直在繼續。都紅不放心了,她摸了一下琴鍵,這一摸嚇了都紅一大跳。她並沒有彈琴。鋼琴和她的手沒有關係。是琴鍵自己在動,這裡凹下去一塊,那裡凹下去一塊。仿佛遭到了鬼手。 這一摸都紅就醒來了,一身的冷汗。鋼琴的琴聲卻不可遏止,洶湧澎湃。 季婷婷沒有走,她到底還是留下來了。她為什麼不走,季婷婷不說,別人也就不好問。都紅催過她兩次,你走吧,我求你了。季婷婷什麼也不說,只是不聲不響地照料都紅。季婷婷的心裡只有一條邏輯關係,如果不是因為結婚,她就不會走;如果不走,都紅就不會等她;如果都紅不等她,都紅就不可能遇上這樣的橫禍。現在,都紅都這樣了,她一走了之,心裡頭怎麼能過得去?季婷婷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自責,想死的心都有了。 但是,季婷婷哪裡能不知道,都紅不希望她自責,就希望她早一點回家完婚。換一個角度想想,她這樣不明不白地留下來,對都紅其實也是一個折磨。留的時間越長,都紅的折磨就越厲害。是走好呢,還是不走好呢?季婷婷快瘋了。季婷婷一直靜坐在都紅的床沿,抓著都紅的手。有時候輕輕地握一下,但更多的時候還是不握,就這麼拉著,兩個人的每一個指頭都憂心忡忡。只有老天爺知道,兩個女人的心這刻兒走得多麼的近啊,都希望對方好,就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路徑,或者說,方法。也就沒法說。說什麼都是錯。就這樣幹坐了兩三天,都紅為了把她逼走,不再答理她了。連手指頭都不讓她碰了。兩個親密的女人就這樣走進了怪異的死胡同,恨不得把心掏出來,血淋淋地給對方看。 季婷婷的離開最終還是金嫣下了狠手。金嫣來到醫院,意外地發現都紅和季婷婷原來是不說話的。季婷婷在巴結,都紅卻不答理。季婷婷嘴巴裡的氣味已經很難聞了。金嫣的心口一沉,又不能做什麼,也不能說什麼,只能一隻手拉住季婷婷,一隻手拉住了都紅。金嫣的左手被季婷婷拉得緊緊的,右手卻被都紅拉得緊緊的。這是兩隻絕望的手,刹那間金嫣也就很絕望了。 究竟是長時間的姐妹了,金嫣知道季婷婷的心思,同樣知道都紅的心思。兩個人真的都很難。可這樣下去也不是事。金嫣自作主張了。她大包大攬的性格這個時候到底派上了用場。金嫣什麼也沒有說,回到推拿中心,替季婷婷在沙複明的那邊清了賬,托前臺的高唯買了火車票,命令泰來替季婷婷收拾好全部的家當。第二天的傍晚,金嫣叫來了一輛出租車,和泰來一起出發了。 她把季婷婷騙出了病房,先是和泰來一起把季婷婷拽進了出租,接下來又把季婷婷塞上了火車。三下五除二,季婷婷就這樣上路了。金嫣回到了醫院,掏出手機,撥通了季婷婷。金嫣什麼都不說,只是把撥通了的手機遞到都紅的手上。都紅不解,猶猶豫豫地把手機送到了耳邊。一聽,卻是季婷婷的呼喊,她在喊「妹妹」。但接下來都紅就聽到了火車車輪的轟響。都紅頓時就明白了。全明白了。一明白過來就對手機喊了一聲「姐」。這一聲「姐」要了都紅和季婷婷的命,兩個人都安靜下來了,手機裡什麼都沒有,只剩下車輪的聲音。哐嘁哐嘁,哐嘁哐嘁。火車在向著不知道方向的遠方狂奔,越來越遠。都紅的心就這樣被越來越遠的動靜抽空了。她再也撐不住了,一把合上手機,歪在了金嫣的懷裡。都紅說:「金嫣姐,抱抱。抱抱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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