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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第十九章 都紅

  悶不吭聲的人一旦酷起來往往更酷,小馬就是這樣。小馬甚至都沒有收拾一下他的生活用品,說走就走了。小馬不只是酷,還瀟灑了。大夥兒私下裡都說,小馬一定是對推拿中心失望透頂,否則不可能這樣不辭而別。沙複明倒是給他打過幾次電話,小馬沒答理,關機了。小馬這一次真的是酷到家了。

  當一個單位處在非常時期的時候,所有的事情都會產生聯動的效果。小馬剛離開,季婷婷也提出來了,她也要走。這有些突然。但是,細一想,似乎又不突然。推拿中心的盲人都是走東闖西的老江湖了,一個個鬼精鬼靈,以推拿中心現在的態勢,誰都知道將要發生一些什麼。這個時候有人提出來離開,再正常不過了。只不過誰也沒有想到,旗幟鮮明的這個人居然是季大姐。

  季婷婷是「沙宗琪推拿中心」的老資格了。推拿中心剛剛成立,第一撥招聘進來的員工裡頭就有她,一直是「沙宗琪推拿中心」的骨幹。看一個人是不是骨幹,有一個標準,看一看工資表就清楚了。工資高,意味著你的客人多;客人多,意味著你的收益多。對待工資高的人,老闆們一般來說都是另眼相看的,這裡頭有兩個原因:第一,推拿師的工資再高,大頭還在老闆的那一頭,他走了,損失最大的是老闆;第二,客人這東西是很不講道理的,他們認人,自己所熟悉的推拿師走了,這個客人往往就再也不回頭了。

  季大姐的手藝算不上頂級,當然,在女人裡頭算得高手了。但是生意這東西就是奇怪,客人們有時候看重的是手藝,有時候偏不,人家看重的偏偏是一個人。季大姐粗粗的,醜醜的,嗓子還有那麼一點沙,可是,所有和季大姐打過交道的客人都喜歡她。王大夫沒來的時候,她的回頭客一直穩居推拿中心的第一位。想來客人們喜愛的還是季大姐的性格,寬厚,卻粗豪,有時候實在都有點不像一個女人了。就是這麼一個不像女人的女人贏得了客人們的喜愛,許多客人都是沖著季婷婷才來到「沙宗琪推拿中心」的。

  季大姐是在午飯之後宣佈她的消息的。吃完了,季大姐把勺子放在了飯盒裡,推了開去。她清了清嗓子,大聲說:

  「同志們,朋友們,女士們先生們,開會了。下面歡迎季婷婷同志作重要講話。」午飯本來有點死氣沉沉的,季婷婷的這一下來得很意外,既是玩笑的樣子,也是事態重大的樣子。沒有人知道季婷婷要說什麼。大夥兒停止了咀嚼,一起側過臉來,盯住了季婷婷。季婷婷終於開始講話了:

  「同志們,朋友們——」

  「俗話說得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姑娘我不小了。姑娘我就要回老家結婚了。生活是很美好的。為什麼?我這樣的女人也有人願意娶回去做老婆了,不容易啊。小夥子難能可貴。這很好嘛。我們已經在手機裡頭談了一個多月了。經過雙方坦誠而又肉麻的交談,雙方認定,我們相親相愛,可以建立長期友好的夥伴關係。我們決定一起吃,我們也決定一起睡了。後天就要發工資,拿了工資,姑娘我就要走人了。希望你們繼續呆在這裡,為全面建設小康社會而努力奮鬥——大家鼓掌,鼓掌之後散會。」

  沒有人鼓掌。大夥兒都有些愕然。季婷婷以為大夥兒會給她掌聲、會為她祝福的,但是,休息區意外地寂靜下來了,靜得有點嚇人。大夥兒都知道了,季婷婷步了小馬的後塵,也要走了。

  「來點掌聲吧,聽見沒有?」

  大夥兒就鼓掌。掌聲很勉強。因為缺少統一的步調,更因為缺少足夠的熱情,這掌聲寥落了,聽上去像吃完燒餅之後留在嘴邊的芝麻,三三兩兩的。

  這樣的掌聲也說明了一個問題:季婷婷要走,大夥兒相信,但是,為了結婚,絕對是一個藉口,搶在前面把老闆的嘴巴堵住罷了。人家是回家結婚,你做老闆的還怎麼挽留?

  推拿中心哪裡是氣氛壓抑?不是。是人心渙散,人心浮動。人心浮動嘍。聰明人都走了。是得給自己找一條後路了。季婷婷怎麼可能回家結婚呢?哪有打了一個月的電話就回家結婚的?

  其實,季婷婷的話是真的。她真的快要結婚了。豪邁的女人往往就是這樣,所有的人都以為她們懂得戀愛,她們就是不懂。她們不會愛。她們的戀愛與婚姻往往又突如其來。更何況季婷婷還是一個盲人呢。不會愛其實也不要緊,那就別挑三揀四了,聽天由命唄,等著別人給她張羅唄。張羅到一個就是一個。她們這樣的人對待戀愛和婚姻的態度極度的簡單,近乎馬虎,近乎草率。可是,說起來也奇怪,她們再馬虎、再草率,她們的婚姻常常又是美滿的,比心積慮和殫精竭慮的人要幸福得多。都哪裡去說理去?沒法說。

  季婷婷不懂得戀愛,和同事們處朋友的時候卻重感情,願意付出,也肯付出。一想到自己馬上就要離開,捨不得了。她的辭職報告用這樣一種特殊的方式表達出來,有逗趣的意思,有表演的意思。骨子裡其實是難過。她以為大夥兒會為她鼓掌的,可是,大夥兒沒有。這反過來說明大夥兒捨不得離開她了。畢竟相處了這麼長的日子,有感情了。季婷婷的眼睛一連眨巴了好幾下,比聽到經久不息的掌聲還要感動。

  張宗琪沒有動。在心裡頭,他也許是反應最為激烈的一個人了。他是老闆,流失了季婷婷這樣一棵搖錢樹,怎麼說也是推拿中心的一個損失。可惜了。當然,這不可怕。可怕的是季婷婷在這樣的節骨眼上選擇離開,它所帶來的聯動效應將是不可估量的。盲人有盲人的特性,盲人從眾。一個動,個個動。走了一個就有兩個,走了兩個就有三個。萬一出現了大面積的辭職,麻煩就來了。生意上的事情向來都是立竿見影的。

  無論如何,事態發展到今天這樣的局面,最直接的原因是金大姐,根子還是在自己的身上。自己有責任。張宗琪不相信季婷婷是因為結婚才打算離開的,才談了一個多月的戀愛,怎麼可能結婚。得留住她。哪怕只留下兩三個月,事態也許就不是現在的這個樣子。到時候她再走,性質就完全不是今天的樣子了。

  「恭喜你了。」張宗琪說。作為老闆,張宗琪第一個打破了沉默,他代表「組織上」給了季婷婷第一份祝賀。張宗琪把臉掉向沙複明,說:「複明,我們總得給新娘子準備點什麼吧?」

  「那是。」沙複明說。

  「這件事高唯去辦。」張宗琪說。張宗琪話鋒一轉,對著季婷婷語重心長了。張宗琪說:「結婚是結婚,工作是工作。你先回去把喜事辦了,別的事我們以後再商量。」

  沙複明坐在角落裡頭。他和張宗琪一樣不相信。但他的不信和張宗琪又不一樣——張宗琪平日裡並不怎麼開口,他今天接話接得這樣快,反常了。反常就是問題。他們兩個當老闆的剛剛商量過分手的事,張宗琪還沒有走,小馬和季婷婷倒先走了。如果推拿中心的骨幹接二連三地走掉,其命運只有一個,貶值。到了那個時候,張宗琪拿著十萬塊錢走人,守著爛攤子的不是別人,只能是自己。生意這東西就是這樣,好起來不容易,一旦壞下去,可快了,比刀子還要快。能不能再好起來?懸了。由不得做生意的人不相信風水,風水壞了,你怎麼努力都不行,你的手指頭擦得到汗,就是摸不到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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