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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第十八章 小馬

  就一次,小馬上癮了。這是怎樣的一次?每一個細節小馬都回憶不起來了,似乎什麼都沒有做,小馬能夠記得的只是自己的手忙腳亂。但手忙腳亂的結果卻讓小馬震驚不已,回到推拿中心的小馬就覺得自己空了。他的身心完全地、徹底地鬆弛下來了,他是如此的安逸。他寧靜了,無欲無求。他的身心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好光景,從頭到腳都是說不出的安慰。他射出去的絕對不是一點自私而又可憐的米青.液,他射出去的是所有的焦躁和煩惱。

  關於性,小馬真的太無知了。他把他的手忙腳亂當成了一次成功的外科手術,手到病除,他從此就可以高枕無憂。幾乎就在第二天,問題的嚴重性顯露出來了。小馬沮喪地發現,昨天的一切都白做了,所有的問題都找上了門來,變本加厲。身體內部再一次出現了一種盲目的力量,滿滿的,惡狠狠的。這力量與骨骼無關,與肌肉無關,既可以遊擊,又能夠掃蕩。它隱秘,狂暴,防不勝防。小馬是克制的。他在忍。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些事本來就忍無可忍。當小馬意識到自己忍無可忍的時候,剩下來的事情也只有妥協。他再一次摸向了洗頭房。

  身體不是身體,它是鬧鐘。在鬧鐘的內部,有一根巨大的、張力飽滿的發條。時間是一隻歹毒的手,當這只發條放鬆下來之後,時間一點一點地,又給身體擰上了。只有「手忙腳亂」才能夠使它哢嚓、哢嚓地鬆弛下來。

  這只發條也許還不是發條,它是有生命的。它是一隻巨蟒,它是一條盤根錯節的蛇。在它收縮並盤踞的時候,它吐出了它的蛇信子。蛇信子在小馬的體內這裡舔一下,那裡舔一下。這是多麼致命的蠱惑,它能製造鮮活的勢能,它能分泌詭異的力量。小馬的身體妖嬈了。他的身體能興風,他的身體在作浪。

  小馬在迷亂之中一次又一次走向洗頭房,他不再手忙腳亂,沉著了。因為他的沉著,他的注意力從自己的身上轉移了,他學會了關注小蠻的身上。通過手掌與手指,小馬在小蠻的身上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他終於懂得了什麼叫「該有的都有,該沒的都沒」。這句話原來是誇獎女人,嫂子就擁有這樣的至尊榮譽。小馬的手專注了。他睜開自己的指尖,全神貫注地盯住了嫂子的胳膊,還有手,還有頭髮,還有脖子,還有腰,還有胸,還有胯,還有臀,還有腿。小馬甚至都看到了嫂子的氣味。這氣味是包容的,覆蓋的。他還看到了嫂子的呼吸。嫂子的呼吸是那樣的特別,有時候似有似無,有時候卻又劈頭蓋臉。她是嫂子。

  嫂子讓小馬安逸。他不再手忙腳亂。他不要別人,只要嫂子。

  洗頭房裡的小姐們很快就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個外表俊朗的盲人小夥子「盯」上咱們的小蠻啦!她們就拿小馬開心。只要小馬一進來,她們就說了,「她」忙呢,在「上鐘」呢,給你「換一個」吧,都「一樣」的。小馬的臉色相當的嚴峻。小馬坐下來,認認真真地告訴她們:「我等她。」

  小馬這樣死心眼,小蠻都看在了眼裡,心裡頭很美。小蠻的長相很一般,嚴格地說,不好看。對一個小姐來說,這是一個致命的缺陷了。小蠻偏偏又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一出道就去了一個大地方。大地方條件好,價碼高,誰不想去?小蠻也去了,卻做不過人家。沒有什麼比一個小姐「做不過人家」更難堪的事情了。掙不到錢還是小事,關鍵是心裡頭彆扭。小蠻受不了這樣的彆扭,一賭氣,乾脆來到了洗頭房。但洗頭房真的無趣。和大地方比較起來,這裡大多是工薪階層的男人,沒氣質,沒情調,沒故事,光有一副好身板。說到底小蠻還是喜歡一些故事的,不論是真戲假作、假戲真作、假戲假作,小蠻都喜歡。這麼說吧,不管是什麼戲,不管是怎麼作,女人哪有不喜歡故事的?

  洗頭房沒有故事。沒故事也得做。一個女人的力氣活。嗨,做吧。做唄。

  小蠻沒有指望故事,但小馬給小蠻掙足了臉面,這是真的。小馬每一次都「只要」小蠻,姐妹們都看在眼裡。故事偏偏就來了。小蠻是從小馬的「目光」當中發現故事的。說起來小蠻對男人的目光熟悉了,在上身之前,他們的目光炯炯有神,閃耀著無堅不摧的光,洋溢著飽滿圓潤的精、氣、神,一張嘴則開始肉麻。當然,這是「事先」。小蠻最為害怕的還是男人「事後」的目光。到了「事後」,男人通常都要閉上眼睛。等他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剛才的男人不見了,另一個男人出現了。他們的眼神是混濁的,洩氣的,寂寥的,也許還是沮喪的。小蠻在「事後」從來不看男人的眼睛,沒有一個泄了氣的男人不讓她噁心。泄了氣的男人寥落,像散黃的雞蛋一樣不可收拾。

  小馬卻不一樣。小馬相反,在「事前」謹小慎微,「事後」卻用心了。他的沒有目光的眼睛一直在盯著小蠻。他在看。望著她,端詳著她,凝視著她,俯瞰著她。他的手指在撫摸,撫摸到哪裡他的沒有目光的眼睛就盯到哪裡、看到哪裡、望到哪裡、端詳到哪裡、凝視到哪裡、俯瞰到哪裡。在他撫摸小蠻眼眶的時候,驚人的事態出現了,小蠻其實就和他對視了。小馬並不存在的目光是多麼的透澈,潮濕而又清亮,赤子一般無邪。它是不設防的,沒心沒肺的,和盤托出的。他就那樣久久地望著她。他的瞳孔有些輕微的顫動,但是,他在努力。努力使自己的瞳孔目不轉睛。

  小蠻第一次和小馬對視的時候被嚇著了,是說不上來的恐懼。那個透徹的、清亮的「不存在」到底是不是目光?她沒有把握。如果是,她希望不是。如果不是,她又希望是。他們是在對視麼?他們在用什麼對視?他們對視的內容又是什麼?小蠻無端地一陣緊張。她在慌亂之中避開了小馬的「目光」。當她再一次回望的時候,小馬的目光還在。在籠罩著她。投入而又誠摯。

  小馬的「目光」讓小蠻無所適從。作為一個小姐,小蠻喜歡故事,因為故事都是假的。假的有趣,假的好玩。過家家一樣。但是,一旦故事裡頭夾雜了投入和誠摯的內容,小蠻卻又怕。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一句話,「婊子無情」,原本就應該是這樣的。「婊子」怎麼可以「有情」?你再怎麼「有情」,別人終究是「無情」的。所以,合格的和稱職的「婊子」必須「無隋」,只能「無情」。

  婊子就是賣。用南京人最常見的說法,叫「苦錢」。南京人從來都不說「掙錢」,因為掙錢很艱苦,南京人就把掙錢說成「苦錢」了。但是,小姐一般又不這麼說。她們更加形象、更加生動地把自己的工作叫做「沖錢」。小蠻不知道「沖錢」這個說法是哪一個姐妹發明的,小蠻一想起來就想發笑。可不是麼,可不是「沖」錢麼。既然是「沖」,和眼睛無關了。反正「沖」也不要瞄,閉上眼睛完全可以做得很准。

  可小馬就是喜歡用他的眼睛。小蠻注意到了,小馬的眼睛其實是好看的,輪廓在這兒;小馬的「目光」也好看,一個男人怎麼能有如此乾淨、如此清澈的「目光」呢?從來都沒有見過。他「看見」的到底又是什麼?

  小馬不只是「看」,他還聞。他終於動用了他的鼻尖了,他在小蠻的身上四處尋找。他的聞有意思了,像深呼吸,似乎要把小蠻身上的某一個秘密吸進他的五臟六腑。小蠻的身上又能有什麼秘密?沒有哇。小馬的神情由專注轉向了貪婪,他開始全力以赴,全心全意了。當他全心全意的時候,特別像一個失怙的孩子。有點頑皮,有點委屈,很無辜。小蠻終於伸出了左手,托住了小馬的腮。小蠻一點都沒有意識到,這一次目不轉睛的可不是小馬,而是她自己。她的目光已經進入到了小馬瞳孔的內部。小蠻不該這樣凝視小馬的。女人終究是女人。是女人就有毛病,是女人就有軟肋。女人的目光很難持久,凝視的時間長了,它就會虛。小蠻的目光一虛,心口突然就「軟」了那麼一下。小蠻的胸部微微地向上一抬。不好了。怎麼會這樣?

  「你回去吧。」小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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