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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血已經流到王大夫的腳面了。王大夫覺得他的血不夠勇猛,他希望聽到血的咆哮。王大夫在胸脯上又劃了一刀,這一下好多了。血汩汩的。可好聽了。一定也是很好看的。

  王大夫說:「我就這麼一點私房錢。」

  王大夫說:「我都還給你們。」

  王大夫說:「你們也不用不好意思,拿回去吧。」

  王大夫說:「能拿多少拿多少。」

  王大夫說:「我還有一條命。」

  王大夫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了。王大夫說:「夠了沒有?」

  王大夫說:「給句話。夠了沒有?」

  客廳裡的血已經有點嚇人了。好聽的聲音沒有能發出好聽的聲音。刀在王大夫的手上,刀口的眼睛已經瞪圓了。好聽的聲音伸出手,抓住了王大夫的手腕。王大夫說:「別碰我——夠了沒有?」

  好聽的聲音說:「夠了。」

  王大夫說:「夠了。」

  王大夫說:「——夠了是吧?」

  王大夫說:「——清帳了是吧?」

  王大夫說:「你們走好。」

  王大夫說:「你們請。」

  王大夫放下刀,托在了手上。他把刀送到好聽的聲音面前,說:「那個畜生要是再去,你就用這把刀砍他。你們想砍幾段就砍幾段。」

  屋子裡靜了片刻,好聽的聲音沒有答理王大夫,他走了。他們是一起走的,是三個人,總共有六隻腳。六隻腳的聲音不算複雜,可聽上去還是有點亂。王大夫聽著六隻腳從家門口混亂地、卻又是清晰地遠去,放下刀,回過了頭來。

  現在,屋子裡真的安靜了,像血的腥味一樣安靜。王大夫突然想起來了,父母還在家呢。他的父母這一刻一定在望著他。王大夫就「望」著自己的父親,又「望瞭望」自己的母親。這樣的對視大概持續了十幾秒鐘,王大夫的眼眶一熱,汪出了一樣東西。是淚。父母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了,他們一定都看在眼裡了。

  怎麼會這樣的?怎麼就這樣了?王大夫本來已經決定了,把弟弟的賭債還給人家的。可是,也就是一念之差,他沒有。他都做了什麼?這個荒謬的舉動是他王大夫做的麼?他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的?他今天的舉動和一個流氓有什麼區別?沒有。可恥了。在今天,他是一個十足的地痞,一個不折不扣的人渣。太齷齪了。他王大夫再也不是一個「體面」的人了。他的舌頭終於說了一次瞎話。

  王大夫其實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他從小就是個好孩子,好學生。老師們一直都是這麼說的。王大夫和自己的父母並不親。在王大夫的成長道路上,父母親的作用並不大,真正起作用的始終是盲校的那些老師。然而,這句話又是不對的。只有王大夫自己知道,真正起決定性作用的,不是老師,還是自己的父母。這「父母」卻不是父親和母親,他們是抽象的,是王大夫恒久的歉意。一旦王大夫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一個小小的錯誤,一個小小的閃失,老師們都會這樣對他說:「你這樣做對得起你的『父母』麼?」「父母」一直就在王大夫的身邊,就在王大夫的天靈蓋E。

  這些還不夠。長大之後的王大夫在「體面」這個問題上偏執了,近乎狂熱。在內心的最深處,王大夫一直要求自己做一個「體面人」。只有這樣王大夫才能報答「父母」的哺育。他要「對得起」「父母」。

  可今天他都做了什麼?為了錢,他撒潑了。他的舌頭當著「父母」的面說了瞎話。他喪失了他的全部體面。他喪失了他的全部尊嚴。就在「父母」的面前。

  「爸,媽。」王大夫垂下腦袋,無比痛心地說,「兒子對不起你們。」

  王大夫的母親驚魂未定。卻高興。王大夫的母親激動得熱淚盈眶,她一把抓住王大夫的手,說:「老二要是有你的一半就好了。」

  「媽,兒子對不起你們。」

  王大夫的母親不知道兒子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父親卻把王大夫的話接過來了。王大夫的父親說:「老大,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讓你媽生那麼一個畜生。」

  王大夫的腹部突然就吸進去了,這一吸,他的胸部就鼓蕩了起來。血還在流,都冒出泡泡了。王大夫說:「爸,兒子不是這樣的,你去問問,兒子從來都不是這樣的。」

  王大夫的父母交流了一回目光,他們不知道自己兒子在說什麼。唯一的解釋是,兒子太疼了,他被疼得瘋魔了。

  「兒子對不起你們。」王大夫還在這樣堅持。

  「是做爸爸的對不起你!」

  王大夫的手在摸。父親不知道兒子要摸什麼,就把手伸過去了。王大夫一把抓住父親的手,死死地,拽住了。這個感覺怪異了。古怪得往心裡去。王大夫在那個刹那裡頭都有點不適應。二十九年了。二十九年來,這是王大夫的肌膚第一次接觸到父親。父母的肌膚在他的記憶裡一直是零。王大夫拽著父親的手掌,指頭,皮膚,頓然間就是淚如泉湧,像噴薄而出的血。王大夫顫抖著,不可遏制了。他滿臉都是淚,小聲地央求說:「爸,抽兒子一大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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