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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金大姐心底裡歎了一口氣。世道真是變了,年輕人說話她都聽不懂了。什麼叫「不哭不行啊」!

  「我愛你」這句話最終還是金嫣說出來的。是在泰來的懷裡說的。泰來自卑,對愛情有恐懼,對感情的表達就更加恐懼。但泰來對金嫣的珍惜金嫣還是感受到了。他怕金嫣,怕把她碰碎了,怕把她碰化了,緊張得只知道喘氣,每一個手指頭都是僵硬的。金嫣歪在泰來的懷裡,情意綿綿的,一不小心就把那三個字說出口了。他不說就不說了吧,不要再逼他了。金嫣算是看出來了,在愛情面前,泰來是一個農夫,怯弱,笨拙,木訥,死心眼。這些都是毛病。可是,這些毛病一旦變成愛情的特徵,不一般了。金嫣決意要做農夫懷裡的一條蛇。當然,不是毒蛇,是水蛇,是一條小小的、七拐八彎的水蛇。是蛇就要咬人。她可是要咬人的。她的愛永遠都要長著牙齒的。想著想著,金嫣就笑了,無聲地笑了。

  「泰來,我好不好?」

  「好。」

  「你愛不愛?」

  「愛。」

  「你在睡覺之前想我麼?」

  「想。」

  「你能不能一輩子對我好?」

  「能。」

  金嫣就咬了他一口。不是咬著玩的,是真咬。她咬住了他的脖子,直到泰來發出很疼痛的聲音,金嫣才鬆口了。

  「你疼不疼?」

  「疼。」

  「你知不知道我也很愛你?」

  「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就是想嫁給你這樣的人?」

  「知道。」

  「你也咬我吧。」

  「我不咬。」

  「咬吧。」

  「我不咬。」

  「為什麼不咬?」

  「我不想讓你疼。」

  這個回答讓金嫣感動。被感動的金嫣又一次咬住了泰來的脖子。他們的約會還不到一個小時,泰來就已是遍體鱗傷。

  金嫣似乎突然想起什麼來了,她從泰來的懷抱當中掙脫開來,一把把泰來摟在了自己的懷裡,問了泰來一個無比重要的大問題:

  「泰來,我可漂亮了。我可是個大美女,你知道麼?」

  「知道。」

  金嫣一把抓住泰來的手,說:

  「你摸摸,好看麼?」

  「好看。」

  「你再摸摸,好看麼?」

  「好看。」

  「怎麼一個好看法?」

  徐泰來為難了。他的盲是先天的,從來就不知道什麼是好看。徐泰來憋了半天,用宣誓一般的聲音說:

  「比紅燒肉還要好看。」

  第十章 王大夫

  王大夫一個人回到了家。之所以沒有帶小孔一起回去,是因為母親在電話裡的聲音有些不對勁。王大夫也沒有多問,下了鐘只是和沙複明打了個招呼,回家去了。說起家,王大夫其實還是有些怕,想親近的意思有,想疏遠的意思也有,關鍵是不知道和父母說什麼。照理說,回到南京了,王大夫應當經常回家看看才是,王大夫沒有。王大夫也就是每天往家裡打一個電話,盡一分責任罷了。就一般的情形來看,王大夫正處在熱戀當中,熱戀中的人常回家多好?許多事情在外面終究不那麼方便。王大夫還是不願意。他寧願他的父母親都在遠方,是一分牽掛,是一個念頭,他似乎已經習慣於這樣了。

  一進家門王大夫就感覺到家裡氣氛不對。父母都不說話,家裡頭似乎有人。出什麼事了吧?陰森森的。

  王大夫突然就有些慌,後悔沒在回家的路上先給弟弟打個電話。再怎麼說,弟弟是個健全的人,他是這個家的頂樑柱。有弟弟在,家裡的情形肯定就不一樣了。好在王大夫還算沉著,先和母親打了招呼,再和父親打了招呼,一隻手摸著沙發,另一隻手卻在口袋裡摸到了手機。他在第一時間就把弟弟的手機號碼撥出去了。

  「這是大哥吧?」一個好聽的聲音說。

  王大夫假裝著吃了一驚,笑起來,說:「家裡頭有客人嘛。怎麼稱呼?」

  王大夫的手機卻在口袋裡說話了:「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怎麼稱呼告訴你也沒意思。還是問問你弟弟吧。可他的手機老是關機。」

  手機在十分機械地重複說:「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客廳裡很安靜,手機的聲音反而顯得響亮了。王大夫很尷尬,乾脆把口袋裡的手機掐了,心裡的恐懼卻放大了,不可遏止。

  「媽,怎麼不給客人倒茶?」

  「不客氣。倒了。」

  「那麼——請喝茶。」

  「不客氣。我們一直在喝。我們是來拿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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