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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那個時候的金嫣還在大連。大連離上海有多遠?起碼也有兩千公里,可以說是兩重天。然而,在手機時代,兩千公里算什麼?是零距離。金嫣在第一時間就從她的一位老鄉那裡聽說了泰來的事。事實上,手機的轉述中,事情離它的真相已經很遠了,它得到了加工,再加工,深度加工。事件上升到了故事的高度。它有了情節,開始跌宕、起伏,擁有了敘事人的氣質特徵,擁有了愛情故事的爆發力。它完整,破碎,激烈,淒迷。徐泰來與小梅的故事在盲人的世界裡迅速地傳播,是封閉世界裡無邊的旋風。金嫣聽完了故事,合上手機,眼淚都還沒有來得及擦,金嫣已經感受到了愛情。「咚」的一聲,金嫣掉下去了,陷進去了。這時候的金嫣其實已經戀愛了。她的男朋友就是故事裡的男主人公。她的戀人叫徐泰來。

  一個星期之後,金嫣辭去大連的工作,瘋狂的火車輪子把她運到了上海。一份工作對金嫣來說真的無所謂,作為一個推拿師,她所有的手藝都在十個手指頭上,這裡辭去了,換一個地方還可以再賺回來。但愛情不一樣。愛情只是「這個時候」,當然,愛情也還是「這個地方」,錯過了你這一輩子就錯過了。作為一個盲人,金嫣是悲觀的。她的悲觀深不可測。

  她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一生:這個世界不可能給她太多了。悲觀反而讓金嫣徹底輕鬆下來了。骨子裡,她灑脫。她不要。她什麼都可以捨棄。今生今世她只要她的愛情,餓不死就行了。在愛情降臨的時候,她要以玫瑰的姿態把她所有的花瓣綻放出來,把她所有的芬芳彌漫出來。愛一次,做一次新娘子,她願意用她的一生去做這樣的預備。為了她的愛情,她願意把自己的一生當作賭注,全部押上去。她豁出去了。

  金嫣卻撲了一個空。就在金嫣來到上海前的一個星期,泰來早已經不辭而別。像所有的傳說一樣,主人公在最後的一句話裡合理地消失了,消失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無影無蹤。金嫣撥通了泰來的手機,得到的答覆是意料之中的,「您撥打的號碼已停機」。金嫣並不沮喪。「已停機」不是最好的消息,卻肯定也不是最壞的消息。「已」是一個信號,它至少表明,那個「故事」是真的,泰來這個人是真的。有。泰來不在這兒,卻肯定在「那兒」,只不過他的手機「已經」停機了。這又有什麼關係?停機就停機吧,愛情在就行了。

  金嫣的戀愛從一開始就只有一半,一半是實的,一半是空的;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天上;一半是已知的,一半是未知的;一半在「這兒」,一半在「那兒」;一半是當然,一半是想當然。這很迷人。這很折磨人。因為折磨人,它更加地迷人,它帶上了夢幻和天高地迥的色彩。

  泰來在哪裡,金嫣不知道。然而,不幸的消息最終還是來到了,幾乎就是噩耗。金嫣的手機告訴金嫣,她撥打的手機不再是「停機」,而是「空號」。

  金嫣沒有悲傷,心中卻突然響起了歌聲。所有的歌聲都響起來了,像傾盆的雨,像飛旋的雪,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紀初,什麼唱法的都有,什麼風格的都有。它們圍繞在金嫣的周遭,霧氣茫茫。金嫣的心無聲,卻縱情歌唱。

  泰來,一個失戀的男人,一個冥冥中的男人,一個在虛無的空間裡和金嫣談戀愛的男人,他哪裡能夠知道他已經又一次擁有了他的愛情呢?他姓徐,他叫徐泰來。金嫣的心蒼茫起來了,空闊起來了。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可滿世界都是毫不相干的魚,滿世界都是毫不相干的鳥。泰來被大海和天空無情地淹沒了,他在哪——裡啊,在哪裡?

  金嫣決定留在上海。氣息奄奄。像一個夢。她在泰來曾經工作過的推拿中心留下來了。金嫣是悲傷的,卻一點也不絕望,這可是泰來生活和工作過的地方。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所做的事情並不盲目。她瞭解盲人的世界,盲人的世界看起來很大,從實際的情況來說,很小,非常小。與此同時,盲人都有一個致命的特徵,戀舊。上海有泰來的舊相識,泰來總有一天會把他的電話打回到上海來的。金嫣要做的事情其實只有一件,等,在小小的世界裡守株待兔。又有誰能知道金嫣的心是怎麼跳動的呢?金嫣是知道的。

  別人的心跳像兔子,她的心跳則像烏龜。烏龜一定能在一棵大樹的底下等到一隻屬￿它的兔子。金嫣堅信,一個戀愛中的女人每一次心跳都是有價值的,她的心每跳動一次就會離她的戀人近一點,再近一點,更近一點。金嫣看不見,但是,她的瞳孔內部裝滿了泰來消逝的背影——重重疊疊,鬱鬱蔥蔥。金嫣在戀愛,她的戀愛只有一個人。一個人的戀愛是最為動人的戀愛。一個人的戀愛才更像戀愛。親愛的,我來了。親愛的,我來了。

  金嫣給了自己一個時間表,大致上說,一年。金嫣願意等。時間這東西過起來很快的,它的意義完全取決於你有沒有目標。等待的人是很艱難的,說到底又是幸福的,每一天,每一個小時,其實都在接近。它們都用在了刀刃上。只要能夠接近,等待必然意味著一寸光陰一寸金。

  金嫣並沒有等待一年。命運實在是不可捉摸的東西,金嫣在上海只等了五個月。五個月之後,金嫣聽到了命運動人的笑聲。那是一個夜晚,金嫣他們已經下了夜班了,幾個「男生」聚集在金嫣的宿舍裡,胡亂地磕瓜子,瓜子殼被他們吐得到處飛。大約在淩晨的一點多種,他們扯來扯去的,怎麼就扯到泰來的身上去了。一說起泰來大夥兒便沉默。這時候坐在門口的「野兔」卻說話了,十分平靜地說:「他現在挺好的。在南京呢。」

  談話的氣氛寂靜下來了。

  「你說誰?你說誰挺好?」金嫣側過臉問。

  「野兔」「嗨」了一聲,說:「一個活寶。你不認識的,徐泰來。」

  金嫣控制住自己,聲音卻還是顫抖了,金嫣說:「你有他的手機號麼?」

  「有啊。」「野兔」說,「前天中午他還給我打電話了。」

  金嫣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這句話問得有些不講道理了。

  「野兔」把一粒瓜子架在牙齒的中間,張著嘴,不說話了。金嫣的話問得實在沒有來路。「野兔」想了想,說:「你不認識他的。」

  金嫣說:「我認識他。」

  「野兔」說:「你怎麼認識他的?」

  金嫣想了想,說:「我欠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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