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五十二


  小金寶剛一上去身後的男人就把她反揪住了,小金寶的腹部在燈光下劇烈地起伏,她的雙腿亂蹬,腳下飛起一片污泥濁水。我知道他們要埋小金寶,我大叫一聲,掙開了阿貴,向老爺飛奔過去,我的頭一下撞到了老爺的肚子,一同倒在了泥漿之中。

  「唐老大,你不得好死!我要殺了你!我在地下天天睜著眼,天天在你的脖子上瞪著你!」

  一隻腳踢在了我的頭上,我什麼也聽不見了。

  雨後的早晨格外乾淨。天更高,氣也更爽,鬱鬱蔥蔥,在夏末晨光中做最後的姿態。初升的太陽停在山頭,黃燦燦的,又濕潤又乾爽。我從昏沉中醒來,第一眼就看見了那把刀和那只碗,擱在灶臺上,那是小金寶給我做鹽水的大海碗。我的眼紅腫著,頭疼得厲害,傷心的雨夜極頑固地留在我的臉上。我托著那只碗,沿著草地來到了小金寶的墓前。但地上沒有墓,只有一片新翻的泥土,散發出一股鐵釘氣味。我站在新土旁邊,淚水滾下來,鹹鹹地流入嘴角。

  我的記憶在這一刻徹底中止了,腦海裡一片虛空。我放下碗,準備蹲下去。我在下蹲以前打量了一趟四周,這個打量要了我的命。不遠處的小丘之上竟憑空坐著一個女人,散了頭髮,模樣和小金寶如出一轍。這個駭人的畫面使我如雷轟頂,我一個驚嚇就跪了下去。我看見了鬼。我用力眨巴一下眼睛重新睜開來,那女人依然端坐在高處,對著初生的太陽一動不動,頭髮蓬鬆開來,打了一道金色邊沿。我從坡後繞過去,從女人的身後悄然爬上高處。我明白無誤地看清了面前的女人是小金寶。我小心地伸出手,我要用手證明我面前的這個是人,不是鬼。我小心伸出手,向她摸過去。

  小金寶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回過了頭來。我的手僵在那兒,不敢前伸也不敢回收。小金寶的臉上又空洞又疲憊,無力地眨一下眼,顯然是活的。小金寶無力地說:「臭蛋你幹什麼?」我說:「你有沒有死?」我把手抽回去了,蹲下身緊張地問:「你到底有沒有死?」小金寶充滿了憐愛。"我好好的。"小金寶無力地說。我勇敢地伸出手,撫摸小金寶的臉,溫的,我托住小金寶的下巴淚水飛湧出來,小金寶平靜疲憊的臉極傷心極難受地笑了。滿天滿地全是鮮嫩的太陽。小金寶貯著滿眼的淚,把我攬進懷裡,望著初升的太陽說:「又是一個乖太陽。"我抱緊小金寶的腰,滿眼是血色的晨光。

  身後傳來了一個女孩快樂的笑聲。是小阿嬌的笑聲。小金寶似乎被小阿嬌的笑聲燙著了,呼地站起身,遠遠地朝草地上望去。青黃色草地上夏末陽光分外燦爛。阿嬌正攙著老爺的手在草地上一步一跳,如一只紅色蚱蜢,老爺慈愛地望著阿嬌,依舊穿著農夫的衣褲,像領著小孫女趕集的阿公。小金寶拉了我就猛跑過去,阿嬌說:「爺爺,我到了上海,有沒有好衣服穿?」

  「有。」老爺拖了腔調說。「有沒有金戒指?」

  「有。」

  「手鐲呢?」

  「有,都有。」

  「我也要像姨娘那樣!」阿嬌滿臉自豪地說。老爺輕輕撫摸著阿嬌的臉蛋,眯著眼說:「好,也像姨娘那樣。"小金寶猛地從小坡上沖下來,跑過去,在離老爺不遠處立住腳。我看見小金寶的眼神霎時間如水草一樣呈現出秋水姿態,有一種不確切的粉碎與波動的絕望。小金寶望著阿嬌。她正勾過老爺的脖子,親老爺的腮。老爺的目光像絨毛,親切慈愛地吹拂小阿嬌的面龐,微笑得如同秋日裡的另一顆太陽。

  「阿嬌!」小金寶這樣神經質地叫道。

  小阿嬌張開雙臂,撲向了小金寶的懷抱。小金寶模糊的眼裡小阿嬌如同水面的一道清純小波浪,嘩地一聲,爬上了小金寶的心靈之岸。"姨娘,我要上大上海啦。"阿嬌高聲說。小金寶擁住阿嬌,一個勁地親,兩隻眼卻盯著老爺。"我媽先去了,"阿嬌說,「我媽夜裡頭讓老爺接到上海啦!」小金寶不說話,看著老爺向她笑盈盈地靠近。老爺回頭看一眼草屋,靜靜地說:「都乾淨了。"老爺說著話就接過阿嬌,摸阿嬌的小辮子,小金寶一把反搶過阿嬌,努力弄平靜說話的語調。

  「阿嬌,聽姨娘話,"小金寶說,「我們不去上海。"小金寶才說了兩句語速就快了,收不住,一句連一句往外躥。"阿嬌你不能去上海,那是個壞地方、鬼地方,到處是大老鼠……"阿嬌眨了一下眼睛,頑皮地說:「我不怕,我們家就有老鼠。」

  「阿嬌。"小金寶急了,"聽姨娘話,你不能去!」阿嬌望著小金寶的瘋樣有些害怕,抱住老爺的一條腿,抬起頭看了看老爺。老爺正對著她慈祥地微笑。阿嬌竟也笑了。"姨娘你騙我,"阿嬌說,「我媽還在上海呢。"小金寶說:「阿嬌!姨娘帶你在島上,我們哪裡也不去!」阿嬌抱緊老爺的腿,只是搖頭。"阿嬌!」小金寶大怒說,「你不許去!你不許去上海!」阿嬌把身子轉到老爺的身後去,伸出半截腦袋,不高興地說:「我媽早就說了,你這人不壞,就是說話不討喜,哼!」

  小金寶的臉上一下就傻掉了。

  老爺抱起阿嬌,哄了兩句,對小金寶說:「你這是怎麼弄的,怎麼到了島上,你連謊也不會說了?」

  「我這是怎麼弄的,"小金寶耷拉著臉自語道,"怎麼連謊也不會說了。"她的聲音沒氣力了,悶在喉嚨裡。小金寶自語說:「我連謊也不會說了。」

  小金寶回到草屋後就坐在了床邊,一言不發。陽光從窗子裡爬了進來,斜印在地板上,留下窗櫺的陰影。我從廚房裡出來,看見老爺正站在陽臺朝著河邊對著誰點頭。蘆葦的頂上一隻白帆被人扯上去了,只扯了一半,又停住了。那張破帆像一張裹屍布,彌漫出一股屍臭。

  老爺很開心的樣子,對我說:「臭蛋,叫小姐收拾收拾,要開船了。」

  我站在過道與小金寶和老爺剛好形成一隻三角。我對屋內說:「叫你收拾收拾,要開船了。」

  「告訴他,我不回上海。"小金寶輕聲自語說。

  「小姐說,她不回上海。"我對著陽臺傳過話去。

  「叫她別怕,"老爺大大咧咧地說,「我不會把滿漢全席扔到黃浦江去。」

  「老爺讓你別怕,"我接著說,「他不會把滿漢全席扔到黃浦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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