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四十七


  翠花嫂開門時天已經大亮。她的開門聲驚醒了我。翠花嫂手裡端著燈,她是在看見東方的晨曦後吹滅手裡的油燈的。我睜開眼,一縷弧形猩紅正從東方的天邊流溢而出,一副大出血的樣子。一塊雲朵被燒得通紅,使我想起了鐵匠爐裡燒得通紅的鐵片。太陽一點一點變大了,帶著一股濃郁的傷心和絕望。小金寶和翠花嫂一齊望著初升的太陽,她們的臉上籠罩著血腥色,籠罩著傾訴了一夜過後的滿足與疲憊。小金寶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說:「多乖的太陽,我都十幾年看不見這樣的太陽了……」

  我半躺在牆角。大地一片陰涼。我挪了挪身子,腿腳全麻了,站不起來。我的動靜驚動了小金寶,小金寶回頭時臉上吃了一驚。小金寶疲憊的臉上佈滿了疑慮。小金寶說:「你怎麼在這兒?」我抱緊了雨傘,說:「外面水汽大。"小金寶半信半疑地望著我,不相信地說:「你在這裡躺了一夜?」我點點頭,我想應該是一夜。

  小金寶走到我面前,拉我起來。她摸了摸我的頭,帶著一股很怪的表情。她的臉上全是太陽反光,那種古怪的表情也如同清晨一樣清冽而短促。她背過身,對我說:「我們回去。"我聽清楚了,她說,我們回去。我覺得她說的我們很好聽,洋溢著小鎮雷雨之夜她身上的溫馨氣味。

  老爺出門吃早飯成了今天的開門彩。他一出門就顯得容光煥發,老爺步伐矯健神采奕奕。阿貴、阿牛、翠花嫂、阿嬌和我正在老爺對門的屋子裡,圍著桌子準備開飯。老爺的門打開了,老爺笑眯眯地湊上來,說:「今天有什麼好吃的?」大夥一見是老爺,眾星捧月喊了一大通老爺。翠花嫂第一次見老爺,有些緊張,順了眼笑著說:「老爺早。"老爺的興致極好,說:「你就是翠花嫂吧?」翠花嫂聽到老爺叫出她的名字,有些受寵若驚,說:「老爺怎麼知道我的名字?」老爺大聲說:「天天喝你熬的魚湯,怎麼敢不記住你的名字?」阿貴和阿牛就大笑,好像老爺的話句句都有天大的笑料。老爺說:「翠花嫂,等你什麼時候有空,我派人接你到上海玩兩天——這是阿嬌吧?」老爺轉過臉問。老爺坐下來,把阿嬌抱到自己的腿上,動作又慢又輕,看了好大一會兒,說:「小丫頭多俊俏,跟小金寶當年一個樣——小金寶呢?」老爺回過頭關照我說:「去把小姐叫過來。」

  小金寶已經來了,正站在門口。她的站樣有些鬆散,兩隻手不撐也不扶,就那麼垂掛在那兒,臉上是沒睡好的樣子,流溢出乏力浮腫的青色。老爺還是第一次看小金寶的農婦裝扮,咧開嘴說:「嗯,你別說,你這身打扮還真是不錯。"老爺回過頭對阿貴說:「回頭也給我找一件,我也再做一回莊戶人。"阿貴答應過了。老爺說:「小金寶,你看看這孩子和你那時候像不像?」隨後大聲說:「來,認孩子做個乾女兒。"阿嬌從老爺的懷裡掙脫開來,抱著小金寶的兩條腿,仰著頭就小聲喊:「乾媽!」小金寶極疲憊地一笑,樣子有些淒豔。翠花嫂說:「阿妹,我給你炸了幾個糍粑,涼了就不脆了。"小金寶沒有動,只是低著頭用手指順阿嬌的頭髮。翠花嫂一把拉過阿嬌,對著老爺大聲說:「還沒有叫乾爺爺呢!」屋裡頓時靜了下來。我在翠花嫂的身後輕輕拽了一把她的上衣下擺,翠花嫂以為自己擋住小金寶的路了,忙退回一步,笑著說:「小姐,你阿爸真好,一點沒架子!」老爺大聲說:「你們看看,不就成一家子了?」大夥又一陣哄笑,暗地裡松下一口氣。老爺坐下來,笑著說:「吃早飯吃早飯。"沒人敢坐。老爺說:「不要拘禮了,隨便坐。"阿貴阿牛歪著屁股坐到了老爺對面。小金寶站著沒動,老爺說:「吃飯了。"小金寶沒好氣地說:「幾天沒刷牙了,嘴巴臭。"老爺挪了挪身子,依舊是一臉的笑。老爺用手指頭輕輕點了點身邊的凳子,聲音裡頭卻是威嚴。小金寶不敢違抗,走了過去。阿牛見小姐過來了,拍了個高級馬屁,說:「嘴巴臭有什麼不好,就當吃臭豆腐,聞起來臭,吃起來香!」阿牛一說完自己先笑了,小金寶毫無表情地落座,阿牛見馬屁沒拍到位置,臉上極不自然,咧開一嘴大黃牙。阿貴見小姐的臉繃著,拉下臉說:「笑什麼?一嘴臭豆腐!」

  翠花嫂給每個人盛上飯,老爺說:「翠花嫂,中午殺兩隻雞,下午我有客人來。"翠花嫂應了一聲,老爺把嘴巴就到小金寶的耳邊,輕描淡寫地說:「是約翰和鄭大個子。"小金寶的肩頭猛地一個聳動,她順勢一手端起碗,一手執筷。小金寶的這次細微驚慌瞞過了所有的人,卻沒有逃得出我的眼睛。小金寶的眼珠子從老爺那邊移向了手裡的稀飯,卻又放下了,說:「我不餓。」

  鄭大個子從小船艙裡一出來就大呼小叫:「他媽的,老子憋死了!」老爺和小金寶一副鄉下人模樣,站在棧橋迎候宋約翰和鄭大個子的到來。宋約翰和鄭大個子穿著漁民的舊衣,樣子很滑稽。宋約翰沒戴眼鏡,立在船頭彎著腿眯著眼睛四處張望。鄭大個子把宋約翰扶上岸,宋約翰才摸出眼鏡,戴上了。宋約翰和鄭大個子走到老爺面前,招呼過老爺。老爺笑得如一朵秋菊,滿臉金光燦爛。宋約翰說:「大哥的傷怎樣了?」老爺攤開雙手,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宋約翰松了一口氣,說:「這樣就好。"鄭大個子迫不及待地摸出一根粗大的雪茄,點上,美美地深吸一口。宋約翰望著小金寶的鞋尖,喊了聲小姐。小金寶則微微一笑,說:「你好。"鄭大個子大聲說:「才幾天,怎麼客套起來了?」老爺背著手,望著宋約翰,輕聲問:「那邊怎麼樣了?」宋約翰從懷裡掏出幾張報紙,遞到老爺面前。老爺一邊看,一邊滿意地點頭。鄭大個子銜著雪茄,把手伸到褲帶裡去,說:「我這兒還有幾張。"三顆上海灘的巨頭就湊在了一處。老爺的後腦勺傾得很長。小金寶的目光如春草的氣息慢慢飄向了老爺的腦後。宋約翰的眼睛敏銳地捉住了這股氣息,目光就試探著摸了過來。他們的目光在老爺的後腦勺上轟然相遇,舌尖一樣攪在一塊。沒來得及花前月下,就匆匆寬衣解帶,顛鸞倒鳳起來。老爺說:「幹得好!」四條目光正攪到好處,宋約翰花了好大的勁才撕了開來,小金寶在另一處嬌喘微微。這個慌亂的舉動如風行水上,只一個輕波漣漪,即刻就風靜浪止,默無聲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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