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上海往事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銅算盤從小睡中醒來,眯起一雙老眼。他的目光透過木板縫隙向外張望,他的目光又混沌又閃亮,讓人老是不放心。銅算盤自語說:「到了。"小金寶對著縫隙張望了一陣,沒看到東西,命令我說:「把門打開。"我跪在艙門口,一座孤島正沿著我的錯覺向我靜然逼近。島上長滿蘆葦,綠綠的挺挺拔拔。蘆葦的修長葉片全是年輕的顏色,在晚風中整整齊齊,風一吹,這種又整齊又錯落的植物景觀即刻滌蕩了大上海的殺氣,貯滿了寧靜、溫馨與人情味。我爬出艙門,萬頃水面煙波浩淼。天高水闊,上上下下都乾乾淨淨。

  小金寶緊隨我出來,卻沒有過多地打量孤島。她回過頭去,夕陽正西下,在水與天的接頭處留下華彩雲帶。這樣的畫面在她的眼裡有點不真實,山山水水反成了她心中的一種幻境。小金寶深吸一口氣,水面空闊,但沒有巨瀾怒濤,江南水面千閃萬爍的是粼粼波光,那些細碎的波光像液體的金子,一直流溢到目光的盡頭,盡頭是遠山的大概,霧一樣縹緲,不真切。

  打了赤膊的船工說:「老爺就是會享福,這個島真是不錯。"另一個船工接了話茬說:「等我在上海發了財,數洋錢數得胳膊酸了,也找個島來歇歇手腳。"打赤膊的說:「這麼好的島,該起個名字。"這時候銅算盤正扶著老爺出來,打赤膊的說:「老爺,這島叫什麼名字?」老爺眯眼只是望著不遠處的蘆葦,隨口說:「上海灘。"另一個船工討好地說:「這地方叫上海灘,我們這些阿狗阿貓也能當老爺了。"幾個水工一陣哄笑。老爺自言說:「老爺我在哪,上海灘就跟到哪。"水工就止住笑,弄不懂老爺話裡的意思。小金寶瞄一眼老爺,感覺老爺的話每個字都像吊吊蟲,沿著她的耳朵往裡頭爬。

  木船泊在了小島的西端。船一靠岸阿貴和阿牛就跳進了水中。他們從船頭拖下一塊跳板擱在蘆葦叢中的木質碼頭。我立在船頭,隱隱看見蘆葦叢中有一個草屋的屋頂,看上去又大又舊,草屋的頂部停著許多鳥,它們安安詳詳,認真地張望、叨毛,清除趾甲。草屋的屋頂仿佛陷在蘆葦叢中,看上去有些不踏實,小金寶從後船艙鑽出來,扶著我的肩膀,顫巍巍地上了岸。老爺沒有讓人扶他,他背著手,在跳板上面勝似閒庭信步。我站在一邊,我突然發現老爺走路的樣子中有了點異樣,他瘦了許多,腳步踩在木板上也不如過去那樣沉著有力了,有些飄。老爺走到棧橋上來,我順勢跳上岸,棧橋曲曲折折的,一直連接到大草屋。棧橋看上去很少有人走動,粗大的木頭被日曬夜露弄得灰灰白白,中間開了極大的裂縫。棧橋的兩邊是幾隻棄船,粗細不等的鐵鍊被接得形狀古怪,鐵鍊的外邊則是幾隻鐵錨,鐵錨的大鐵鉤張牙舞爪,有一種說不出的囂張。

  我望著這幾隻鐵錨,總覺得它們與上海之間有一種說不出的內在關聯。它們通身漆黑,時刻決定或控制著事態的進程。

  那座大草屋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了。你說誰能想得到,唐府在上海灘的恩恩怨怨,最終沒有在上海灘收場,卻在這個孤島的大草屋裡了結了。我又要說那句老話,這全是命。這話我說過多少遍了?那時候我離開家才幾天?沖著上海去的,在上海屁股還沒有焐熱,匆匆又到了小鎮上,沒兩天卻又回到鄉下了。我轉了一大圈,又轉到鄉下了。可有一點不一樣,沒能轉到最初開始的地方。命運就這樣,過了那個村,就再也不會有那個店。

  這座大草屋我可以說熟透了。但我敢說,這樣的草屋只是唐家無數草屋中的一個。每一座這樣的草屋都深藏著大上海,深藏著虎頭幫或唐府的最終結果。可惜我那時候不知道。老爺的話真是說得不錯,老爺我走到哪,上海灘就跟到哪,這話不過分,不吹牛,實實在在的一句。大上海的事就這樣,結果在上海,起因往往在別處;起因在上海,結果則往往在"大草屋"。這也是大上海不易捉摸的緣由。

  大草屋就在我們面前,許多人的命運將在這裡徹底完結。

  我走近大草屋,才發現大草屋是分開的,南北各兩間,中間是一個大過道。從大過道向上看去,上面還有一層。所有的木料用得都很浪費,又粗又大。過道的四面木牆上掛著許多農具與漁具,依次排著鍬、釘鈀、蝦簍、魚篼、鋤頭和幾隻馬燈。這些東西很舊了,與其說放在那兒不如說扔在那兒。上面積了一層灰,手一碰就是一隻手印。小閣樓上放著好幾隻大木箱,猜不出裡頭塞了些什麼,那些幹稻草也舊得不成樣子,一點金黃色都找不到,到處都是幹灰色,透出一股子黴味。

  老爺走進南邊的第一道門,第一道門內阿貴和阿牛匆匆打掃過一遍,厚厚的積塵剛掃去不久,黃昏的空氣中厚厚的粉塵飛來蕩去,傳出一陣陣極濃的陳舊氣味。床上乾淨些,乾淨的被子也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拖出來的,平平地擺在床上。老爺進門後看了一轉,看見銅算盤和小金寶跟了過來,松了口氣,緩緩躺在了床上。老爺望著屋頂只是大口喘氣。我立在門口,銅算盤和小金寶慌忙走上去,一個為老爺寬衣,另一個往老爺的後背墊被子。他倆無聲無息,手忙腳亂卻又井然有序。老爺長歎了一口氣,說:「年紀不饒人,也曉得疼了。」銅算盤側過頭對我說:「去把最大的白布袋解開來,裡頭的一個紅木箱子,小心點,全是老爺的藥。」我再次回到棧橋,遠遠地看見大木船已經離開了碼頭。大木船被夕陽的餘暉和水面的反光籠罩了,在我的眼裡彌漫開濃郁的傷心氣息。我感覺到腳下的孤島就此與世隔絕,與二管家劃分到另一世界裡走了一回。

  我走到阿牛的面前,阿牛的肩上紮著那只白色大布袋,正扭過頭和阿貴說話。他一邊模仿小金寶妖冶的步行模樣,一邊說:「小娘們,走路走得真有花樣。」

  我把小紅木箱搬進屋,聽見小金寶對著銅算盤抱怨:「這麼小的單人床,怎麼睡得下?」銅算盤裝著沒聽懂她的話,說:「老爺一個人睡,差不多了。」

  銅算盤說得慢條斯理,又無懈可擊。小金寶無奈地望著他,反倒不好意思把話挑破了。

  「我住哪兒?」小金寶不甘心地問。她可不傻,她想靠近老爺,摸摸老爺的底。

  「小姐睡隔壁。」銅算盤依然裝著聽不懂話裡的話,挪過老爺的小木箱,動作不緊不慢。小金寶回眼望老爺,老爺閉上眼,天知道他聽見了沒有。

  銅算盤打開箱子,取出一團白白新新的藥用棉花,對門後頭努努嘴,說:「去把棉花扔了,繃帶洗洗乾淨。」我吸了吸鼻子,突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膿血腥臭,我拉了拉門,看見地上放了一大堆髒棉花,上頭黏著黑色血污。

  我小心撿起來,不聲不響往門口走。

  「別扔到水裡去,」老爺突然轉過頭,睜開眼,望著我說,「沒用的東西都埋進土,這是唐家的規矩——記住了?」

  我望著腳尖,回話說:「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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