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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混世魔王壓根兒就不理她,自己說自己的。「蔓玲,」混世魔王說,「我可是聽說了,今年的名額就只有一個,正好,王家莊的混世魔王也就那麼一個。讓他去了吧。你聽我一句勸,讓他去。他一去,你省心,我也省心。」混世魔王的口氣是輕鬆的,親和的,就好像他所談論的不是自己的事,而是在替別人操心了。

  吳蔓玲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抖動了,卻加倍嚴厲地說:「你休想!」

  「幹嗎呀?」混世魔王笑了,坐在了凳子上,說,「讓他去吧。你把他放在這裡,也是個麻煩。你不怕麻煩,我還怕呢。」

  這麼說著話,無量已經邁著它的步伐,猶猶豫豫的,進屋了。因為吳蔓玲剛才的一腳,無量沒有走到吳蔓玲的那邊去,相反,蹲在了混世魔王的旁邊。混世魔王又把手伸出去,和無量親熱上了。混世魔王說:「照說呢,你養了一條狗,多多少少能夠幫你一點忙,可也不一定的。我什麼時候想來,一樣能來。你想啊,一條狗,不就是一塊肉麼。只要我高興,我紅燒可以,水煮也可以。我正饞著呢。我呢,先把它處理了,然後,扒了皮,開了膛,破了肚,該扔的扔了,洗吧洗吧,肋骨這一塊,當然是紅燒好了。頭呢,煨湯。」混世魔王把無量的後腿拎起來,給吳蔓玲看著,認認真真地說,「後腿我還是要送給你。後腿最好了,放在風口臘幾天,香得很。」混世魔王想了想,說:「狗皮我也要送給你,讓你鋪在床上,夜裡頭暖和。」

  吳蔓玲已經聽不下去了,剛要發作,金龍家的卻過來了,笑嘻嘻地和吳支書與混世魔王打完了招呼,歪在了門框上,嗑起了葵花籽。吳蔓玲立即換上笑臉,說:「坐噻,坐。」金龍家的不坐,她就是喜歡歪在門框上,這樣舒坦。金龍家的望著混世魔王,說:「混世魔王,還和我們支書是老鄉呢,平時也不過來看看,有你這樣的嗎?」混世魔王十分迷人地笑了,說:「這不來了嘛。」金龍家的嗑葵花籽嗑得麻利極了,手快,嘴快,一刻兒工夫,葵花籽的殼就飛得到處都是。天女在散花了。天女矮矮的,胖胖的,少一竅的樣子。混世魔王站了起來,把屁股底下的凳子讓給了天女,自己卻跑到了吳蔓玲的床邊,一屁股坐下了。對金龍家的說:「你坐。」

  吳蔓玲看了混世魔王一眼,嚴厲地說:「你起來!」

  混世魔王嬉皮笑臉的,說:「幹嗎呀,弄髒了洗一洗不就乾淨了?看不出來的。金龍家的,你說是不是?」這句話瘋狂了,卻又不著痕跡。

  因為有金龍家的在場,吳蔓玲既是有恃無恐的,又是有所顧忌的。吳蔓玲拉下了臉,說:「你起不起來?」金龍家的饒有興致地望著他們。她哪裡能知道這兩個人之間的水有多深,是驚濤與駭浪。金龍家的只當他們是調笑了。

  混世魔王卻四兩撥千斤。他笑著對金龍家的說:「嫂子,我和蔓玲說話呢,你能不能讓我們兩個人說會兒話?」

  這句話在吳蔓玲的耳朵裡幾乎是五雷轟頂,金龍家的瞥了吳蔓玲一眼,眼神詭秘了,似乎是看出了什麼美妙的門道,滿臉是替吳支書高興的樣子。金龍家的臉上突然佈滿了少根筋的笑容,離開了。走了三四步,又回了一次頭。吳蔓玲全看在眼裡了。吳蔓玲掉過腦袋,一張臉已經脫色了,變形了。吳蔓玲她揮起了胳膊。混世魔王一把擋住了,架在了那裡。混世魔王說:「蔓玲,動手的事,只能是我來。」

  吳蔓玲崩潰了,軟了。吳蔓玲說:「你究竟要怎樣?」

  混世魔王十分正式地站起來,拍了拍屁股,認認真真地說:「讓他走。」

  「你要是不讓他走,你就麻煩大了。」混世魔王把他的嘴巴一直送到吳蔓玲的耳邊,小聲說:「我會讓你在王家莊生出一個小支書來,你信不信?——我知道你想把唯一的名額給誰,我不管。我要走。必須走。我要是不走,魚得死,網也得破。我豁出去了。」

  吳蔓玲在撇嘴,在喘息。剛要說什麼,混世魔王把她擋住了,兀自點了點頭,說,「什麼也別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還是我替你說吧。我自己也覺得自己像個流氓了。是你逼我逼得太狠了。我都這樣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爛在這裡,是吧,你就讓我做一回流氓吧,啊?」

  混世魔王丟下這句話,慢悠悠地走了。剛走了一步,似乎想起了什麼,又折回來了。混世魔王望著吳蔓玲,是欲言又止的樣子。最終,混世魔王對著自己的腳尖,悄悄說:「蔓玲,你的皮膚好,真的。」口氣是動了情的,倒不像是說謊的樣子。

  吳蔓玲難眠了。已經哭了三四回了。最主要的還是怕。無量臥在她的身邊,一直在寬慰她,舔她的臉。她已經原諒它了,撫摸著它的皮毛。不該踢人家的。不該。人家只是一條狗,哪裡能知道吳蔓玲的心思,哪裡能知道混世魔王的用心是多麼的險惡。混世魔王不是人。他是披著羊皮的狼。這麼多年了,怎麼就沒有看出來呢。

  怎麼辦呢?吳蔓玲在慢慢地哭,慢慢地想。前些日子吳蔓玲還是蠻有信心的,雖然被強姦了,修理他的機會畢竟還有。好歹手上掌握著印把子呢。那幾天她都想好了,先讓混世魔王的小隊長整治整治他。把他的口糧扣了。沒有了糧食,你就得來求我這個支部書記了吧。到時候再一點一點地扒你的皮。你到公社去告,好哇,告一次,給一點。再告一次,再給一點,你就兩頭跑吧,看你能跑到哪一天。你要是骨頭硬,不求人,也行。那你就只有去偷。這一來就更好辦了。派上兩個民兵,日夜跟蹤,抓你一個現行,那你混世魔王可就大發了。你混世魔王就進城了。到縣城的大牢裡頭慢慢地享福去吧。總之,你混世魔王是在我的手裡,什麼時候想捏,就捏一把,什麼時候想松,就松一松。貓捉老鼠了。看姑奶奶我怎麼調戲你美好的人生。吳蔓玲把一切可能性都想了,勝券在握的。但是,就是沒想到混世魔王會有這一手。他成了滾刀肉了。他怎麼就成了滾刀肉的呢?他要是真的什麼都做得出,就算是把他整死,她吳蔓玲也就把自己賠進去了。聲譽可保不住了。不能的。她的聲譽不能出一丁點的問題。她的聲譽比混世魔王的性命還重要。洪大炮早就說了,她可是一個「前途無量」的人哪,不能有一點點的閃失。

  吳蔓玲只有哭。這樣的事也是不好找人商量的。吳蔓玲有了極其不好的預感,這一次自己可能會輸。從小到大,吳蔓玲十分熱衷於一件事情,那就是「與人鬥」。正像毛主席所深刻揭示的那樣,「與人鬥」它「其樂無窮」。為什麼有這樣大的樂趣呢?因為她總是贏。她是勝利者。如果不是被混世魔王強姦了,被他抓住了把柄,吳蔓玲堅信,二十五個混世魔王也不是她吳蔓玲的對手。所以說,吳蔓玲越想越委屈。她自憐了,兩隻手都一起用上了,捂緊了自己的乳房。吳蔓玲突然就想起來了,混世魔王說過的,「你的皮膚好」。真是這樣的麼?吳蔓玲不放心了。這麼多年了,還沒有一個男人這樣誇過自己呢。混世魔王再不是東西,想必他的這句話還是正確的。吳蔓玲坐起了身子,點上燈,拿過鏡子,撩開襯衣,一看,可不是的麼。臉是黑了點,胳膊是黑了點,胸脯卻還是一大片的雪白,一摸,粉嫩粉嫩的。奶頭還顫動了一下。無量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在幹什麼,它伸過腦袋,冷不丁的,對著吳蔓玲的奶頭就舔了一口。這一口要了吳蔓玲的命。她再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奶頭裡面隱藏了這樣巨大的秘密。身體是多麼的鮮活,保存了多少動人的感受,就差輕輕的一擊。身體太神奇了,它其實一直都在等待,處在無休無止的企盼之中,只不過你太麻木罷了。吳蔓玲滅掉燈,不知道身體的內部究竟鬧出了怎樣的動靜。是什麼東西?到底是什麼東西在身體的深處四面出擊?吳蔓玲軟綿綿地摟過了無量,「乖,」她閉上眼睛說,「乖呀。乖。」

  得讓混世魔王走。必須讓他走。吳蔓玲在黑夜當中睜開了眼睛,下定了決心。名聲是不能壞的。一個女人的名聲壞了,政治生命毀掉了不說,哪個男人還會要自己?不會要的。即使是端方都不會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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