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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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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76年,王家莊的知青都走了,就剩下兩個人:吳蔓玲,混世魔王。這裡需要強調一下,同樣是留下了,在意義上是有高下的。混世魔王是走不掉,而吳蔓玲是不想走。不能混淆了。按理說,一男一女,年紀輕輕的,又是老鄉,理當格外地體恤才是。你幫幫我呀,我再幫幫你。然而,不,是面和心不和的。當然是混世魔王不是他娘的東西!而吳蔓玲一當上村支書,兩個人的關係急遽地惡化,烏雞眼了,居然發展到撞破了鼻子都不說話的地步。話也得說回來,小吳這個人沒什麼挑剔的,對誰都讓三分,可就是對這個知青老鄉寸土不讓。 要是細說起來,吳蔓玲當上了村支書,混世魔王雖說嫉妒,私下裡還是挺高興的。他看到了希望。混世魔王偷偷摸摸地給自己算過一筆賬:一,下一次再有什麼機會,吳蔓玲已經是村支書了,她是王家莊的核心力量,自然不能走,剩下來的,除了自己,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二,混世魔王前幾次沒走成,問題出在「群眾基礎」上,但是,那只是個漂亮的藉口,根子還在「支部」那兒。現在,吳蔓玲是支書了,再怎麼說,終究是「自己人」,順水的人情她一定會做的。所以,綜合起來看,混世魔王的形勢是利大於弊了,正朝著越來越好的 方向發展。機會說來就來,吳蔓玲當上支部書記不久,興化縣中堡公社的磚瓦廠招工了。混世魔王用書面的形式正式提出了請求,他要到公社的磚瓦廠去當工人。吳蔓玲攔住了,沒有簽字。不同意。吳蔓玲是一個爽直的人,沒有找任何藉口,一針見血,不同意。她在支部大會上說:「問題的關鍵是,混世魔王知不知道什麼叫磚頭?什麼叫瓦?一個人,連他自己都不想做一塊磚頭,都不想做一塊瓦,你還能指望他做什麼?」吳曼玲說,磚頭,還有瓦,說到底還是泥土,然而,不同於一般的泥土。磚頭和瓦是上規矩、成方圓的泥土,是經過烈火考驗的泥土。對混世魔王來說,他最需要的是從模子裡走一遭,從烈火中滾一遭。他最需要的不是變成磚瓦,是做好泥土。這是一個基礎。這一次的打擊對混世魔王來說是致命的。這就是說,他不僅沒有資格成為磚頭,成為瓦,他連做一塊泥土的資格都沒有具備。前面的努力算是白費了。混世魔王終於看清了一個最基本的事實,他這一輩子是走不掉了。比較起「別人」來,被「自己人」踩在腳底下,那才是最糟糕的。什麼叫「自己人踩自己,踩得兩頭都冒屎」?這就是了。混世魔王一下子就明白了,吳蔓玲是捨不得放他走的。他必須作為吳蔓玲的陪襯生活在王家莊,沒有混世魔王的道高一尺,哪裡有她吳蔓玲的魔高一丈?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嘛。這一比,就把吳蔓玲的光芒萬丈給襯托出來了。吳蔓玲多機靈的一個人,怎麼肯放他走?人家捨不得呐。那就呆著吧。混世魔王死心了,踏實了。不能到公社裡做一塊磚,一片瓦,還不能在王家莊做一根草麼?做草好。做草好哇。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喝西北風都能夠一綠一大片。這麼一想混世魔王反而高興了,明白了,心裡想,操你奶奶的,我走不了,你不也走不了?那咱們兩個就這麼耗著。你是賣鮮魚的,我是賣鹹魚的,我倒要看看是你這條鮮魚經得起耗,還是我這條鹹魚經得起耗。 端方是一隻無頭的蒼蠅,找不到人說話。大中午的,還是撲到合作醫療這邊來了,卻撲了一個空。合作醫療的門居然鎖上了。那就到混世魔王那邊坐坐吧。也只有到那邊坐坐了。混世魔王還是那樣,躺在地上,腦袋枕在胳膊上,小腿蹺在大腿上,閉著眼睛,一門心思吹他的口琴。其實混世魔王天天都是這樣的。端方望著混世魔王的口琴,心裡頭想,三丫要是一把口琴就好了,捂在手上,想一口就是一口。就這麼想著,混世魔王卻把口琴丟在了草席上,依舊閉著眼睛,說:「端方,知道我在想什麼?」還沒等端方做答,混世魔王已經坐起來了,睜開眼,歪著嘴,兀自發笑。混世魔王說:「我就想步行回南京,喝一口汽水,再步行回來。就算走上八天八夜,能喝上一口汽水,也值得。」混世魔王就那麼點著頭,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轉過臉來,對端方說:「端方,你要是能讓我喝一口汽水,我情願鑽你的褲襠。」混世魔王這是說笑了,帶有沒話找話的意思,附帶拿端方打打趣。端方知道什麼是「汽水」呢?他哪裡能體會到汽水進嘴之後萬箭齊發的滋味?對牛彈琴了。但混世魔王還是坐正了,伸出了一隻指頭。他打算好好給端方講一講「汽水」,講一講上海的汽水與南京的汽水之間那種微妙的、動人的區別。端方伸出了手,把混世魔王的胳膊連同他的那根指頭一同摁了下去,端方說: 「我給你一瓶汽水,你把口琴送給我。」 混世魔王笑了,是出聲的那種笑,難得了。混世魔王的笑聲在大倉庫裡頭回蕩。混世魔王把手裡的口琴遞到端方的手上,說:「去拿汽水。」 端方把口琴放下了,表情是認真的。他站了起來。混世魔王躺下身子,重新閉上了眼睛,開始哼唧,還用蹺著的腳尖打起了拍子。混世魔王說:「你要是能讓我喝上汽水,我還把我的舌頭割下來送給你。」端方在門口說:「舌頭我自己有。」 興隆的家真是氣派了,不只是在王家莊,就算擴大到方圓幾十裡,也能稱得上是最著名的建築。雖說舊了,氣象還在。磚是磚,瓦是瓦。在磚頭與磚頭之間,則是工工整整的勾勒。沒有一處潦草的痕跡。青黑色的,高大,巍峨,是森嚴的派頭。讓周圍低矮的草房子一比較,簡直可以用壯麗來形容,帶有拔地而起,或者從天而降的突發性。說起興隆家的這三間瓦房,不能不提的是興隆的父親老魚叉。老魚叉在王家莊可以說是個一個頂級的人物了。要是認真地數一數,王家莊一共有兩個積極分子,一個是許半仙,另一個就是老魚叉了。可許半仙畢竟是一個邋遢的婆娘,她的功夫只局限於嘴皮子上,雷聲大,雨點小,無風三尺浪,見到風就是雨,帶有戲子的成分,是戲臺上的醜旦。讓大夥兒尋個開心罷了。老魚叉則不一樣。老魚叉剽悍,具有中流砥柱的力量。無論有什麼事,他一聲不吭,卻能沖在最前面。這就是榜樣和示範的作用了。不過,這個榜樣是蠻橫的,動嘴動不過人家就動手,動手動不過人家就動棍子,動棍子動不過人家就動刀子。所以說,這個榜樣具有無比的堅固性和侵略性,霸道,硬掙。而他的積極不是心血來潮的,有一搭沒一搭的。他的積極有非常完整和清晰的脈絡,土改,鎮反,統購統銷,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人民公社,四清,文化大革命,樣樣都沖在前面,每一步都站在風口浪尖上。所以說,土改之後,解放區抗日民主政府把王二虎的三間大瓦房獎給了老魚叉,眼光很准了。老魚叉在土改之後住進了大瓦房,得到了鼓舞,愈加積極了。老魚叉沒有做過一天的村幹部,然而,誰也不能否認,老魚叉永遠是特殊的,他過去、現在和將來永遠是王家莊「最高級的」社員。 端方來到興隆家的門口,他要向興隆要一瓶汽水。興隆會給他這個面子的。當然,端方絕對不會把興隆會做汽水這樣的秘密告訴混世魔王,這個秘密還是要守的。烈日當頭,興隆家的大門卻是緊閉的,和合作醫療一個樣。端方側過頭去,聽了一會兒,天井裡頭沒有一點動靜。端方推了一把,沒推開。這個就奇怪了,大白天的,拴上門做什麼呢。端方就伸出手去,在門板的大鐵環上用力地拍打。王二虎當初砌這三間大瓦房的時候實在是考究,僅僅從門板的大鐵環上就能夠感覺出來了。加上大門上整整齊齊的半圓形的門釘,興隆家的大門是 那樣地霸實,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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