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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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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素貞說:「怕是家裡頭不乾淨,有了髒東西。」 許半仙把眼皮子翻上去,眨巴過了,明白了。——「髒東西」是什麼,別人不明白,她一聽就懂了。許半仙丟下半截子玉米稈,挺出手指頭,指了指巷口,說:「帶路。」 許半仙剛走進孔素貞的院子,孔素貞即刻就把天井的大門掩上了,閂了。進了東廂房,孔素貞說:「是三丫。」許半仙走到三丫的跟前,看了兩眼。孔素貞說:「已經兩三天不吃東西了。盡說胡話。」許半仙問:「是吃不下還是不肯吃?」孔素貞說:「不肯吃。」許半仙問:「為什麼?」孔素貞不說話了。許半仙的表情早已經很嚴厲了,幾乎是命令,說:「姓孔的,可不能瞞我。說出來聽。」孔素貞只好說了,事情也不複雜,端方想和三丫好,孔素貞不同意,丫頭就不吃飯。就這樣。許半仙聽著,聽著,好好的,卻來了大動靜,腰杆子卻慢慢地僵了,直了,直往上挺。最要命的還是她的眼皮子,全翻了上去,眼珠子白得嚇人。「嘩啦」一聲,癱在了地上。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一點預備都沒有,一點過渡都沒有,厲鬼實實在在地已經附在許半仙的身上了。許半仙在三丫的東廂房裡四處打滾,疼極了的樣子,快要死了。刹那之間孔素貞就相信了,不是自己多疑,家裡頭確實「不乾淨」,是真的有鬼。恐懼一下子襲上了孔素貞的心頭。 許半仙躺在地上,打滾。但這一刻兒她已經再也不是許半仙了,你既可以把她看成這個世界的終結,又可以把她看成另一個世界的起始。她是陰陽兩界神秘的交匯,一半屬陽間,一半屬地府。一半屬人,一半屬神,一半屬鬼,一半屬仙。複雜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許半仙開始了她的殊死搏鬥。她低聲地呼叫著另一個世界的口號,那是一種類似於貓叫和驢叫的語言,陰森,並且顫抖。她不光叫,同時還用煙火、芝麻、草紙、大麥、麻繩、筷子、鞋底、唾沫、馬桶蓋和各種各樣離奇古怪的手勢做武器,把它們團結起來了。團結就是力量。許半仙用這股宏偉的、無堅不摧的力量與「髒東西」開始了一場猛烈的拼殺。堂屋裡煙霧繚繞,灑滿了亂七八糟的碎末。許半仙把孔素貞家的大米舀了出來,白花花地撒在了地上,然後,用火鉗子在大米上比劃,畫出了許多古怪的、神秘的線條和圖案。依照這個圖案,許半仙精確地破譯了厲鬼的方向和位置——在一個牆洞裡,就靠近房門的左側。從表面上看,那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老鼠洞,其實不是。許半仙捂緊了牆洞,慢慢張開了巴掌,運足了力氣,全力以赴,依靠掌心強有力的吸引,厲鬼被一點一點地、卻又是無影無蹤地吸出來了。從許半仙的動作來看,厲鬼的身體是條狀的,類似於一根繩,類似於一條蛇,或者黃鱔。當然,要長得多。許半仙把厲鬼的身體繞在胳膊上,開始了她的詛咒。她的詛咒同樣類似於貓叫或者驢叫,其實是宣判了。從許半仙的表情和語氣來看,她判處的是死刑。綁赴刑場,不需要驗明正身,立即執行。她的瞳孔裡流露出了專政的堅決。許半仙突然跳了起來,打太極拳一樣,把厲鬼的身子拉長了,拉得更長。然後,把它的身子打成了一個結。是死結。牢牢地,打上了。厲鬼在地上呻吟,孔素貞已經聽到厲鬼的尖叫了,因為許半仙正在為厲鬼的呻吟配音。許半仙一不做、二不休,她拿出了一根針,把厲鬼的嘴縫上了。經過一番高科技的擠壓,厲鬼的身體一點一點地變小了,小到一隻鈕扣的程度。許半仙從衣服上面扯下一隻鈕扣,手裡的針線在鈕扣的四隻洞眼裡迅疾地穿梭,最終,厲鬼被活生生地縫到鈕扣的洞眼裡去了。到了這個時候,許半仙歇下來了。她打了一個嗝,這個嗝是一個標誌,說明她恢復人形了。她又是人了,又是許半仙了。一頭的大汗。孔素貞極不放心,十分巴結地說:「大妹子,大妹子?」許半仙坐到凳子上,蹺好二郎腿,說:「倒茶。加糖。加紅糖。」 這是人話,孔素貞聽懂了,立即照辦。許半仙卻沒有喝,而是把嘴裡的紅糖茶噴了出去,霧一樣,洇開來了。孔素貞的注意力現在在那只鈕扣上。不放心地問:「大妹子,把鈕扣燒了吧。」許半仙說:「糊塗。不能燒。不能用一般的火。有專門的火。一般的火越燒它的力氣越大,反而留下了後患。」 許半仙把鈕扣放進口袋,準備治療三丫了。這是一項更為細緻、更為繁雜的工作。孔素 貞到底不放心,指了指老鼠洞,提醒許半仙,說:「要不要堵上?」許半仙說:「不要。那是一間空房子。」孔素貞還是不放心,又不好多說,面有難色的樣子。許半仙從頭上拔下了一根頭髮,燒了,對準老鼠洞吹了一口氣。許半仙說:「行了。」 三丫正在昏睡。許半仙看了三丫一眼,當場就找到了問題的結症,三丫的頭被厲鬼「動了氣」,很疼。所以迷住了。許半仙後退了一步,站得遠遠的,她要給三丫「拔」。簡單地說,就是把三丫腦袋裡的「疼」給「拔出來」。許半仙的雙手在空中對準三丫的腦袋摸了幾下,找准位置了。開始了。她拔一下,甩一下,再拔一下,再甩一下。就這樣拔了上百下,甩了上百下,三丫腦袋裡的「疼」被許半仙拔出來了,甩得滿滿的一地。孔素貞立一旁,十分擔憂地看著。許半仙命令她出去。孔素貞不肯。許半仙說,「小心我把『疼』甩到你的身上去。」孔素貞想了想,還是出去了。許半仙端起了茶碗,把她的嘴巴一直貼到三丫的耳邊,悄悄說:「三丫,端方叫我來。他讓我給你送紅糖來了,你嘗嘗,甜不甜。」許半仙把手指頭伸到了紅糖茶的茶碗,蘸了一下,隨即把指頭塞到三丫的嘴裡。三丫咂了咂嘴,甜的。三丫的眼睛一點一點地睜開了,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喘著氣,說:「端方呢?」許半仙抹了一把眼淚,說:「好閨女,他好好的。」許半仙抱起三丫,把三丫的腦袋擱在自己的胳膊彎裡,說:「端方讓我告訴你,你要聽話。來,咱們喝。丫頭,你怎麼也不想想,你死了,端方還怎麼活?」許半仙傷心了,眼淚吧嗒吧嗒的,直往三丫的臉子上砸。三丫一陣揪心,撐起身子,努力了,用她的嘴唇找碗,竭盡全力,喝了。 孔素貞進門的時候三丫正躺在許半仙的懷裡,一口一口地,靜悄悄地,喝。乖得像一個嬰孩。三丫喝完了,正在喘息。孔素貞的眼睛就這麼和女兒的目光對視上了。一個小時之後,三丫望著自己的媽媽,吐出了兩個字:「媽,吃。」 孔素貞熬的是麵糊糊,滿滿地盛了一海碗。端了進來。許半仙看見了,把大海碗重新端回了廚房,回鍋了。許半仙對著大鐵鍋吐了一口唾沫,再一口,又一口,一共九口。攪拌過了。這是有講究的,她的唾沫裡頭有深刻的保障和神秘的安全性。許半仙這才盛了小半碗,嚴厲地對孔素貞說:「就這些。你要數好了,分七十二口吃下去,多一口不行,少一口也不行。」孔素貞的心口一陣熱,反而把碗放下了。回到房間,從床底下掏出了一張壹塊錢的現鈔,已經發黴了。孔素貞把發黴的壹塊錢現鈔塞到了許半仙的手上。許半仙拉下臉來,說:「素貞你這是哪一出?」孔素貞說:「大妹子,你的大恩大德,我沒法謝你。」許半仙推開了,說:「收起來。」孔素貞急了,連忙說:「你這是做什麼?」許半仙淡淡地說:「普渡眾生,就是為人民服務,怎麼好收你的錢!」許半仙從厲鬼的手上把三丫的性命搶了過來。三丫到底年輕,沒幾天的功夫也就恢復了。但是,恢復過來的也不只是力氣,還有她滿腹的心事。三丫倒是肯吃飯了,骨子裡頭卻是這樣的一種心思,她吃飯不是為了自己,說到底還是為了端方。許半仙說得對,「你死了,端方怎麼活?」為了端方,三丫什麼都可以做,又何況幾碗飯呢。然而,好幾天過去了,三丫再也沒有端方的消息。而端方也沒有托許半仙帶話過來,這就很叫人惆悵了,越想越叫人不安。三丫又開始了致命的焦躁。三丫終於忍不住,趁著許半仙過來探望,她把許半仙拉到了一邊,悄悄說:「許姨,端方呢?他怎麼樣了?怎麼也不帶個話兒過來?」許半仙什麼都沒有說,卻命令孔素貞出去。等孔素貞走遠了,許半仙從三丫的家裡找出了兩樣東西,菜刀,還有錐子。「咣當」一下拍在三丫的面前。三丫說:「許姨,你這是做什麼?」許半仙大聲說:「你不是想死麼?」許半仙巨大的脾氣可以說突如其來,一點徵兆都沒有。三丫說:「許姨你這是做什麼?」許半仙說:「呆丫頭,你還當真了?你死!我幫你,是劈死你還是捅死你?!——反正比餓死痛快!我可告訴你,你死了,這個世界什麼也不缺,天還在高處,地還在低處,哪兒都是好好的。你死,往脖子上一抹就行了。我要是攔著你我是你生的!」三丫坐在床框上,盯著許半仙,慢慢地,似乎被說「動」了。三丫的目光一點一點地暗淡下去,胸脯卻活躍起來,鼓動了,迅速地挺出來,又迅速地沉落下去。與之相配的是三丫的鼻息,粗得很,直往外噴。三丫把手扶在了箱子上,許半仙以為三丫要動刀子了,三丫卻沒有,站起了身子。三丫一個人走出房間,卻去了廚房。揭開鍋蓋,操起鍋鏟,就著鍋,鏟起鍋裡的山芋飯。一古腦兒捂在了嘴上。三丫拼了命地往嘴裡塞,噎住了,眼淚水都溢出來了。三丫回過頭來望著許半仙,突然笑了。橙黃色的山芋黏在三丫的嘴上,臉上,酷似一條正在吃屎的狗。三丫含含糊糊地說:「我偏不死。我要吃。我偏偏就不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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