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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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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先生再也沒有想到端方會在家裡等他。家裡來客人了。雖然都在王家莊,對顧先生來說,差不多是天外來客,是越過了千山萬水的艱難跋涉才過來的。顧先生很高興。但同時又有些疑慮。好好的,端方為什麼要到我這兒來呢?邏輯上缺少最起碼的依據。他來幹什麼呢?顧先生小心了。當然了,高興還是主要的,顧先生就笑。不過顧先生的笑容有些特別,來得快,去得也快,來去匆匆的,呈現出愚魯、荒蠻和控制不住的跡象。想來還是孤獨得太久了,心情和表情一時半會兒還對不上號。顧先生就這麼一抽一抽地笑著,心裡面卻透亮,什麼也不說。 端方突然覺得自己今天真的冒失了,有點病急亂投醫的意思。怎麼想起來來找顧先生的呢?顧先生高興歸高興,就是不說話。即使說了,也就是幾個字。連不成句子。端方一門心思都在三丫身上,就想和顧先生聊聊三丫,怎樣開口呢?難了。他不說話,自己也不好說什麼了。兩個人就這麼坐著,憋著。憋了半天,端方冷不丁說:「顧先生,你談過戀愛吧?」顧先生愣了一下,突然就有了風雲突變的驚覺。他盯著端方,兩隻眼睛裡是那種和他的神情不相配套的機警。他開始擔心端方是薑好花派過來的了。好半天,顧先生囁囁嚅嚅地說:「一百四十六。」完全是驢頭不對馬嘴了。 「什麼一百四十六?」 顧先生再一次不吭聲了。這一次的時間特別地長。最終,顧先生站了起來,抬起頭,揚起了眉毛,說:「在這裡外在性不應當作為自己表現著的並且對光明、對感性的人類洞開了的感性世界來瞭解,這個外在性在這裡應當採取其拋出或脫讓的意思,即不應當存在的一個錯誤、一個缺陷底意思。因為真實者永遠仍是這理念。自然只不過是理念底另樣存在底形式。並且因為抽象的思維是本質,所以,凡對思維是外在的,那麼,按它的本質來說,是一個僅僅外在的東西。同時這位抽象的思維者承認可感性是自然底本質,和在自己裡面紡織著的思維相對立的外在性。但同時他把這個對立說成這樣,就是說,自然底外在性是自然和思維底對立,是自然底缺陷,就是說,只要自然自己和抽象區別著,它就是一個有缺陷底事物。一個不僅對我、在我的眼睛裡有缺陷的、一個自己本身有缺陷的事物,在自己外面有著它所缺乏的東西。這就是說,它的本質是一個和它本身不同的東西。所以自然對抽象的思維者必須因此揚棄它自己本身,因為自然已經被思維設定為一個按潛能說來是被揚棄的事物。 精神對我們有自然做它的前提,而精神是這個前提底真實性,因而是這個前提底絕對的第一性的東西。在這個真實性中自然消失了,並且精神把自己作為那個達到了自己的向已存在的理念來表達了,這個理念底客體和主體都一樣是概念。這個同一性是絕對的否定性,因為在自然裡面概念有著它的完全外在的客觀性,但把它的這個外在性揚棄了,並且這個概念在這個外在性裡面成了自己和自己同一,所以概念只有作為從自然中複歸才是這個同一性。」端方被顧先生的這一大段話弄得雲裡霧裡。端方輕聲地問:「顧先生,你在說什麼?」 顧先生轉過身去,從書架上抽出了一本書,遞到了端方的手上。是馬克思的著作,《經濟學——哲學手稿》,一九六三年,北京,人民出版社出版。定價:0。42圓。封面上有馬克思的側面像。他鬈曲的頭髮。他濃密的鬍鬚。他緊蹙的眉頭。他憂慮的目光。他飽滿的天庭。他明淨的額。 顧先生說:「一百六十四。我說的就是這本書的第一百六十四頁。」 這一個大段落的背誦挽救了顧先生,端方還沒有來得及說話,顧先生一下子活絡了,他的熱情從天而降,如黃河之水天上來。既然黃河之水天上來,那就必然是奔流到海不復回。顧先生的口齒利落了。他對戀愛不感興趣。他對女人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人類、國家、社會、政黨和階級,也許還包括軍隊。他的談話一下子帶上了政治報告的色彩,帶上了普及與提高的嚴肅性與迫切性。端方就弄不明白顧先生的記性怎麼那麼好,他的談話一直伴隨著這樣的插入語:馬克思說,普列漢諾夫說,盧森堡說,斯大林說,毛主席說,甚至,胡志明說,金日成說。這就是引用了。因為大量的引用,端方相信,顧先生雖然在說,其實什麼也沒有說,他只是在背誦。但領袖的聲音是迷人的,充滿了耐力,充滿了爆發力,有硝煙的氣味,有TNT的劇烈火光。顧先生壯懷激烈。顧先生還特地提到了未來。顧先生說:「馬克思說:『我們得到的將不是自私而可憐的幸福,我們得到的將是整個世界。』」 顧先生激情彭湃的講話大約有四十五分鐘。四十五分鐘之後,他停下來了,坐下來了。臉上的表情卻意猶未盡。笑眯眯的。沉醉了,嘴角在含英咀華。顧先生最後說:「我要感謝黨把我送到王家莊來。我相信,再給我在王家莊呆上十年,我將成為一個百分之百的、黨外的布爾什維克!」 端方離開之後顧先生並沒有立即就睡,他要做一項工作。雖然顧先生平日裡幾乎不說話,可顧先生還是養成了一個良好的習慣,不管和誰交流過了,對誰說了什麼,事後都要回憶一番,檢討一番。想一想,有沒有哪句話有問題。他的記憶力是驚人的,只要是自己說過的,哪怕是一個噴嚏,他都能夠回憶得起來。用馬克思——也許是黑格爾——的話說,這就叫「自我觀照」,用韓愈的話說,這就叫「三省吾身」,用孔夫子的話說,這就叫「慎獨」。顧先生呢,給自己的秘密行為取了一個相當軍事化的名字,叫做「給思想排地雷」。 顧先生的「排地雷」是仔細的、嚴格的。像一個受命的軍人,完全符合一個被改造的人應有的姿態。顧先生把自己和端方的話重新回顧了一遍,放心了,沒有任何問題,沒有一顆地雷。顧先生睡著了,這個十年之後百分之百的、黨外的布爾什維克,十分放心地睡著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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