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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這麼多年來顧先生一直在低頭勞動,心無旁騖。他一點都不知道自己對教育事業是多麼地熱愛,現在,知道了。他「忠誠黨的教育事業」,執著,死心眼,瘋狂。一做上教師之後顧先生就有了使不完的力氣,比罱泥、挖墒、挑糞、耕田還要勤力,神經質了,怎麼使也使不完。顧先生平時是不說話的,是一個悶葫蘆。只要能不說,他決不多說一句話,決不多說一個字。現在,換了一個人,換了人間。他是一頭驢,拉起自己的兩片嘴唇就跑,從不松套。他的嘴唇現在就是兩爿磨盤,什麼東西都能磨碎了。他恨不能拿起一隻漏斗,對著孩子們的耳朵,把磨碎了的東西一股腦兒灌到孩子們的耳朵裡去。顧先生教的是複式班。所謂複式班,就是一個班裡有好幾個年級。顧先生先用十五分鐘教一年級的加法,再用十五分鐘教五年級的語文。臨了,再拿出十五分鐘來做機動,把話題扯到課本的外面去,做科普,說理想,談未來,批判並詛咒美國和蘇聯。顧先生還把學生拉到課堂的外面去,借助于陽光的影子,運用「勾股定理」來測量梧桐樹和苦楝樹的高度。由於顧先生不懈的努力,王家莊的每一棵樹都得出了科學的、準確的身高。當然,顧先生最關心的還是孩子們的思想。這才是重中之重。他要給他們灌輸馬克思主義:但對於社會主義的人,這全部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類經過人的勞動創造了人類,作為自然底向人的生成,所以他關於他經過自己本身的誕生、關於他的發生過程有著直觀的無可反駁的證明。因為人類和自然底實在性,因為人類對人類作為自然底定在和自然對人類作為人類底定在已經實踐地、感性地、直觀地生成了,所以對一個異樣的存在的疑問,對那在自然和人類之上的存在的一個疑問——這個疑問包含著自然和人類底不存在——已經在實踐上成為不可能了。無神論作為這種不存在並且通過這個否定來設定人類底定在;但社會主義作為社會主義再也不需要這樣一個媒介了;它從人類底理論地實踐地感性的意識和從自然作為本質開始。它是人類底積極的不再經過宗教底揚棄來媒介的自己意識,如同那現實的生活是積極的,不再經過私有制揚棄即共產主義來媒介的人類的現實性一樣。共產主義是肯定作為否定底否定,所以是人的解放和複元底現實的、對於後繼的歷史發展必要的基因。共產主義是最近將來底必然的形象和強勁的原理,但共產主義照這樣現在還不是人的發展底目標——人類社會的形象。一講到馬克思主義,顧先生成了傳道士。他在佈道。婆婆媽媽地竭盡了全力。可孩子們不懂。真的不懂。不懂那就重複,一遍不行兩遍,兩遍不行十遍,十遍不行七十遍。「真理是不怕重複的」,顧先生對流著鼻涕的孩子們說,「真理就是在重複當中顯現並確認其本質的。」這一來課堂上的紀律就成了問題。顧先生管不住。流汗了。管不住顧先生就做家訪,找家長去。「我要告訴你爸爸!」顧先生說,「我要告訴你媽媽!」當著孩子的面,他在家長的面前哭了。顧先生的淚水驚心動魄,具有心驚肉跳的效果。孩子們覺得他可憐,乖巧了。可孩子們還是不懂。「這樣吧,」顧先生說,「你們先背,先把它存放在腦子裡,等你們長大了,它就是你們身上的血。它會在你們的血管裡熊熊燃燒,變成火把和燈塔。你的一生將永遠也不會迷失。」經過漫長的、艱苦卓絕的努力,好了,終於有人背誦出來了。讓顧先生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能夠背誦出來的反而是低年級的孩子,那些一年級和二年級的同學。這是反常識、反邏輯的。然而,是事實。顧先生把這些孩子組織起來,成立了一個小小的「馬克思主義宣傳小分隊」。顧先生把孩子們帶到了田頭、路邊、打穀場的周圍。他迫不及待。他要讓他的孩子們「表演馬克思主義」。孩子們的聲音很小,主要是害羞,背得又太快,聲音就含糊了。可再含糊也不要緊,要緊的是,孩子們的聲音是最正宗的馬克思主義。它原汁原味,來自遙遠的德意志,來自隆隆的十月炮聲和無數革命先烈的鮮血,它使不可企及變成了生活裡的一個場景,就在孩子們的嘴裡,帶有吟詠和謳歌的況味,帶有洗禮和效忠的性質。家長們震驚了。他們站在一邊,把豐盛的魚尾紋眯在了眼角,張開了缺牙的嘴巴。固定住了。那是喜上心頭的表情,是望子成龍的最終成就,愚昧,但滿足。孩子們在他們的眼裡欣欣向榮。要知道,那可是馬克思主義哦,就連公社書記、縣委書記也不一定背得出。不一定的。而他們的孩子們卻早已是滾瓜爛熟。這是鐵的現實。驚風雨,泣鬼神。家長們來到了學校,對校長說:「不管女教師什麼時候回來,這個右派不能走。」

  顧先生作為「先生」的生涯其實並不長,終止於1967年的冬天。為什麼呢?清理階級隊伍了。顧先生不知道,他其實還是賺了,在學校裡多呆了一些日子。早在1966年之前,毛主席就非常沉痛地告誡全黨和全國各族人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從毛主席說話的口氣就應該聽得出來,他老人家苦口婆心了。他老人家早已是仁至義盡,遲早要動手。聽得出來的。不知道他老人家有沒有拍桌子。到了1967年的夏天,毛主席擼起了袖口。可為什麼顧先生還能在王家莊小學一直呆到冬天呢?這就是你們不瞭解毛主席了。毛主席不光是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的偉大領袖,他還是一等一的莊稼人。夏天莊稼還青在地裡,毛主席怎麼也不會讓莊稼人的兩隻手閑下來的。等大米進了倉,棉花進了庫,他老人家的心也就踏實了。這個時候再抓革命,一抓就靈。

  顧先生被清理了。所謂清理,說白了也就是批鬥。起碼,在王家莊是這樣。批鬥會是在王家莊小學的操場上召開的,一開始氣氛就相當地好,像熱鬧的、成功的酒宴,喝酒大家都喝過的,一開始總是謙讓著,客客氣氣的。其實呢,每個人都做好了後發制人的積極準備。到了關鍵的時刻,再端起酒杯,給予最後的一擊。等每個人都喝得差不多了,這時候有意思了,人人都覺得別人醉了,只有自己一個人清醒,少說還有半斤酒的酒量。這個時候的人最愛動感情,好的感情和壞的感情都來得快。一會兒是報答不完的恩情,一句話不對,又成了徹骨的仇恨,順著酒的力量氣吞山河。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都是憑空而來的,影子都沒有。但酒讓虛妄變得真實。是真的,到了催人淚下和遏止不住的地步,不說出來就鬧心,一輩子都對不起自己。要說。要大聲地說。要搶著說。要掄著說。要流著眼淚呼天搶地地說。要拍桌子、打板凳地說。毛主席說過一句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這句話說得不好。在王家莊的人看來,革命和喝酒其實是差不多的。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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