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青衣 | 上頁 下頁


  筱燕秋醉得不成樣子。酒後的筱燕秋握著剪刀把廚房裡的圍裙剪成了兩塊。她把兩塊白布捏在手上,權當了水袖。筱燕秋揮舞著油蹟斑斑的圍裙,跌跌撞撞,油鹽醬醋的罐子倒了一廚房,咣丁咣當的,碎了一廚房。她的手不知道被什麼碎片刮破了,鮮紅的血液流淌在水袖上,紅白相間的圍裙在半空中拋上去,又落下來,再拋上去,再落下來。面瓜沖進了廚房,抱住了筱燕秋,筱燕秋愣愣地盯著面瓜,喊面瓜"親娘"。筱燕秋用純正的韻腔對著面瓜念起了道白:"親——娘——啊——啊!"面瓜知道筱燕秋醉了。

  面瓜擔心妻子的叫喊傳播出去,他把帶血的圍裙堵在了筱燕秋的嘴邊。筱燕秋的嘴巴給堵緊了,腹部卻激蕩了起來,一挺一挺的,嗓子裡發出母獸的呼嚕聲。面瓜心疼萬分,不住地喊燕秋的名字。筱燕秋側過頭,回望著面瓜,叫不出聲。然而,她的腹部還在叫,面瓜看得見。她用她的腹部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親、娘、啊、啊、啊、啊!"

  "千生萬旦,難求一淨"。這是舊時的藝人留下來的古話了。其實這話不對。筱燕秋從一開始就不能同意這句話。生、旦、淨、末、醜,唱花臉的固然難求一個,然而,沒有一個行當的演員可以成千上萬地一把抓。自古到今,唱青衣的成百上千,真正把青衣唱出意思來的,真正領悟了青衣的意蘊的,也就那麼幾個。唱青衣固然要有上好的嗓音,上好的身段,——可是好嗓音算得了什麼?好身段又算得了什麼?出色的青衣最大的本錢是你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哪怕你是一個七尺鬚眉,只要你投了青衣的胎,你的骨頭就再也不能是泥捏的,只能是水做的,飄到任何一個碼頭你都是一朵雨做的雲。戲臺上的青衣不是一個又一個女性角色,甚至不是性別,而是一種抽象的意味,一種有意味的形式,一種立意,一種方法,一種生命裡的上上根器。

  女人說到底不是長成的,不是歲月的結果,不是婚姻、生育、哺乳的生理階段。女人就是女人。她學不來也趕不走。青衣是接近于虛無的女人。或者說,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是女人的極致境界。青衣還是女人的試金石,是女人,即使你站在戲臺上,在唱,在運眼,在運手,所謂的"表演"、"做戲"也不過是日常生活裡的基本動態,讓你覺得生活就是如此這般的——話就是那樣說的,路就是那樣走的;不是女人,哪怕你坐在自家的沙發上,床頭上,你都是一個拙巴的戲子,你都在"演",演也演不像,越演越不像人。與此相應的是,花臉則是一個絕對的男人,或者說,是絕對男人的絕對側面。男人就應當是簡單的,所有的身心只是一張臉譜,簡單到誇張的程度,簡單到恒久與一成不變的程度。所以,戲的衰退首先是男人與女人的攜手衰退。是種性的一天不如一天。

  老天爺創造出一個花臉不容易,老天爺創造出一個青衣同樣不容易。筱燕秋是其中的一個,其中的另一個則是春來。

  春來的出現讓筱燕秋看到了希望。春來是"嫦娥"能夠活在這個世上最充分的理由。筱燕秋宛如一個絕望的寡婦,拉扯著惟一的孩子。只要有春來,筱燕秋的香火終究可以續上了,這是老天爺對筱燕秋的最後一點補貼,最後一點安慰。春來剛過了十七歲,嚴格地說,還是一個女孩子。但是春來從來就不是女孩子,她天生就是一個女人,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一個風月無邊的女人,一個她看你一眼就讓你百結愁腸的女人。這不是早熟,只能說,它與生俱來。春來在十七歲的這個夏天就此步入了青衣的黃金年段,身段該有的都有,該沒的都沒。腰肢裡頭流蕩著一股天成的婀娜態,風流態。

  春來的一雙眼睛裡頭有一種獨特而美妙的神采,她看所有的東西都不是看,而是盼顧,左盼盼,右顧顧,有股美目盼兮的意思,有股依依不捨的意思,還有股此怨不知所從何來的意思。春來運動的眼珠就像戲臺上的運眼,她有一種將最戲劇化的程式還原到生活中來的稟賦,她同時還有一種將最日常化的動態提升到戲臺上的異質。而春來的變聲期也是格外地順利,居然沒怎麼在意說過去就過去了,許多演員過不了變聲期這麼一個鬼門關,昨晚上洗澡的時候還好好的,一覺睡來,好嗓子已經被鬼偷走了。

  春來這孩子命好。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是給預備好了的。雖說只是嫦娥的B檔,但是誰也不能否認,二郎神的靈光已經照亮春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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