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六十八


  紅棗站在陽臺上。看著寶馬牌小轎車駛出了別墅區的大門。它行駛在坡面上,往城市的方向去。一陣夜風吹過來,他顫抖了一下,身上掉下來許多粉末。紅棗在客廳裡站了片刻,決定到衛生間裡去。他提了酒瓶,打開燈,推開門,迎面就是衛生間的一塊大方鏡。鏡子裡站著一個人,一個女人,柳眉,吊角眼,面龐紅潤,唇若桃花。眉心的正中央還點上了一顆美人痣。這個渾身雪白的亮麗女人就那麼站在鏡子的中間,審視紅棗。她像一具美麗的活女屍。

  紅棗的後背一陣麻,又掉下來一層粉末。他知道這種感受是自己的。恐懼在秋夜裡無聲地遊蕩。然而,紅棗盡力忘掉自己,羅綺說得對,你不是人,你是玻璃。

  化妝臺上有一支玫瑰色的口紅。紅棗把它拿在手上,擰出來,口紅勃起了,挺立在套子的外面。紅棗用這支口紅在玻璃鏡面上開始書寫,寫了滿滿一個版面:

  二奶女生娘們騷貨

  情婦尼姑名媛破爛

  奶媽棄婦小妞仙姑

  丫頭聖母巾幗寡婦

  窯姐貞女妻子包妹

  舅母姨娘長舌令愛

  老婆媽吆修女賤人

  蜜司宮女娥眉女賊

  舞女妮子破鞋丫鬟

  拙荊堂客糟糠女流

  鏡面寫滿了,兩個紅棗等距地站立在這些漢字的正面與背面。紅棗與鏡中的美人既心懷鬼胎又相互打量,他們是有關「女人」這一組詞匯的兩極,這些詞赤身裸體,這些詞渾身雅豔,這些詞遍體飄香。這些詞塗抹了口紅,有唇的形態,渴望閱讀或親吻,渴望唾液,渴望舌面滑過。她們是五色光,穿透了語音與人體。這樣的五色光使世界無限繽紛,她們是光怪陸離之源。紅棗舉起化妝臺上的那瓶法國葡萄酒,一口氣全灌了下去。十分鐘之後紅棗就發現這瓶酒在他的體內還原了,還原成法國南部的一顆葡萄,汁液膨脹開來,有了開裂和飛迸的危險性,綠亮鮮活,光彩照人。

  在這個秋夜紅棗醉臥在沒水的浴缸裡。他做了一夜的夢,這個夢一直圍繞著烏龜和河蚌,那種類似於礦物的肉體。它們的身體進進出出,開開合合。沒有呼吸與咀嚼。它們彌漫著淤泥與腐水的氣味,栩栩如死。

  紅棗打起了呼嚕,氣息通暢,均勻。呼嚕是肉體之夢,是夢的歌唱。

  (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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