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六十六


  但夜是晴的。月亮只是一個牙。一陣風吹過來,羅綺的頭髮十分歡娛地躍動起來了,拂在紅棗的胸前。紅棗突然就緊張了。一種危險宛如水一樣從他的腿部向上彌漫,迅速而又洶湧。紅棗從羅綺的背後擁住羅綺,羅綺怔了一下,沒有動。紅棗低下頭,說:「我快死了。」紅棗說完這句話身體便止不住顫動。羅綺轉過身,紅棗有些怕,卻十分孟浪地吻下去,四處找,找她的唇。羅綺的整個身體都踮起來,接住了。紅棗抱住她,身體貼上去,這時候樓下客廳裡的電話突然響了,紅棗在慌亂之中打翻了羅綺手中的茶杯,咣當就是一聲,玻璃碴一陣顛跳。電話在響,但羅綺的嘴唇在要。紅棗再一次吻住。一個星期懸浮著的焦躁與渴望終於降落在嘴唇上了。一切都落實了。終於落實了。羅綺大口地吮吸,這個小娃子的口腔清爽而又甘冽,整齊的牙又結實又順滑,她記起了丈夫的吻,滿嘴渾濁,伴隨著四顆假牙。

  紅棗的雙臂修長有力,他的擁抱在收縮,有一種侵略,有一種野。羅綺的雙腿開始後退,紅棗一點都沒有發現他們已經移到臥室的床邊了。臥室沒有燈,但窗簾上有很暗的月光。窗簾在夜風中弓了背脊,要命地翻動。紅棗的雙手不住地哆嗦,解不開扣子。還是羅綺替他扒乾淨了。紅棗在床上痛苦萬分,宛如出了水的鰻魚,不住地扭動。羅綺騎上去,紅棗聞到了那股氣味,硫磺,還有硝。紙撚燒進了紅棗的身體內部,叭的一下,紅棗看見自己的身體閃出了一道炫目的弧光,接下來就什麼都沒有了。紅棗張大了嘴,額上沁出一排汗珠。羅綺正在焦急,不知道紅棗自己和自己忙了些什麼。羅綺突然就感覺大腿上一陣熱燙。羅綺愣了一下,隨後全明白了。她用雙手捂住紅棗的腮,無限憐愛地說:「童仔雞,可憐的童仔雞。」羅綺托起自己的一隻乳房,喂到紅棗的嘴裡去,一遍又一遍地說:「我的童仔雞,我可憐的童仔雞。」

  羅綺在這個夜晚開始了對紅棗的全面引導。她手把手,心貼心,耐心細緻,誨人不倦。屋裡的燈全打開了,燈光照耀在紅棗的青春軀體上。紅棗的軀體年輕而又光滑,新鮮和乾淨,既有力又見柔和。羅綺吻著紅棗的前胸、腹部,輕聲呼喚著紅棗的名字。紅棗咬住羅綺的耳垂,羅綺感到了疼。這種疼親切,有一種近乎死亡的快慰,既切膚,又深入骨髓。紅棗的身體在羅綺的呼喚下重新灌注了生氣,一種很蠻橫的氣韻開始在體內信馬由韁。

  羅綺說:「聽話,我們重開始。我們再來。」

  紅棗與羅綺再一次開始了。這一次紅棗是一個聽話的學生,一舉一動都是在老師的指導之下開始,並在老師的指導下完成的。紅棗張大了嘴巴,卻又無聲無息。而羅綺在呻吟。羅綺的呻吟表明了紅棗的正確性,呻吟是一種贊許,呻吟當然也就是一種激勵。羅綺後來停止了呻吟,她企圖說些什麼,然而,沒有一個完整的句子,沒有一句符合語法,淨是一些不相干的詞,這些詞如泣如訴,這些詞困厄無比,「救救。」羅綺說,「救救我。兒,我的兒。」

  紅棗的爆發與羅綺的等待幾乎是同步的。他們像海面上相遇的浪,洶湧,激蕩,澎湃,捲動並且升騰。最後,他們的身體一同僵住了,一動不動,像一尊連體的雕塑。後來羅綺歎了一口氣,這口氣歎得很長,超過了夜的寬度。羅綺歎完這口氣,把她的頭髮全部覆蓋在紅棗的臉上,嘴唇貼在紅棗的耳邊,一邊喘息一邊說:「抱住我,抱緊我的身子,是這個身子教會你成了男人。」

  紅棗抱緊了她。紅棗仔細地體驗羅綺的體重與壓力。它有一種覆蓋之美。紅棗喜極而泣。為了自己,這個女人做出了全部犧牲,奉獻了全部的自己。紅棗收緊了胳膊,想呼喚她,但乾媽又叫不出口。紅棗為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稱謂而傷懷不已。

  深夜零時了。時間「哢嚓」一下就從昨天跳到了今天。

  羅綺和紅棗並躺在床上,一起望著窗外,時光在流逝。夜真美。秋夜真是美麗,像貯滿了歡愉的淚。羅綺說:「餓了沒有?」紅棗愣頭愣腦地說:「餓。」紅棗說完這話就翻起身來把羅綺擁了過來。羅綺知道他歇過來了,說:「我去給你做點吃的。」紅棗說:「要做就做愛。」羅綺支起上身,捂住紅棗的手,說:「不了,你會累壞的,明天,啊?」紅棗說:「現在就是明天!」紅棗說完這話便放倒了羅綺,羅綺尖叫一聲,側過臉,責怪說:「要死了,你真是要死了。」

  這一個回合來得山呼海嘯。紅棗在這一個回合中再也不是學生了,他曉通業務,無所不能。羅綺顯得很被動。被動有時候是一種奇妙無比的感受,被動之中有一種被賦予的感覺、一種被灌貯的感覺,被動還有一種被強迫之後的柔弱感、嬌好感。紅棗越戰越勇,他的痛苦叫聲接近了通俗歌手的喊唱。

  第二天早晨城市迎來了第一場秋雨。

  第一場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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