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 |
六十四 | |
|
|
第十七章 筱麥在無聊時刻的一場遊戲點燃了紅棗。紅棗的身體在這個秋天即刻就進入戀愛的季節了。戀愛的感覺籠罩了紅棗。他在短暫的新奇與興奮之後焦慮與浮躁起來。紅棗幾乎把所有的時光都耗在公司了,只為了能見到筱麥。然而,筱麥沒有出現。筱麥的身影像水下的魚,在稍有動靜之後看不見一點蹤影。紅棗心中的幸福隱秘被焦慮一點一點放大了,最後只剩下了焦慮本身。焦慮它蠢蠢欲動,焦慮它欲罷不能,焦慮它欲生又死,死而復生。 連續三四天紅棗都沒有見到筱麥。紅棗在電梯裡頭上去又下來,下來又上去。電梯給紅棗的感覺幾乎是上窮碧落下黃泉了。在見不到筱麥的時刻筱麥的身影反而在紅棗的心中越發清晰起來,又嬌媚又俊俏,柳一樣嫋娜,風一樣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筱麥的面龐異常頑固地烙在了紅棗的某個地方,像一塊疤,撫不掉,抹不平。 城市的面積顯示出無情的一面來了。筱麥就住在這個城市,筱麥是這個城市的一盞燈,紅棗就是不知道這盞燈在哪裡閃爍。 整個晚上紅棗都坐在沙發裡頭聽CD。他手執CD機的遙控器,快進或快退。整個屋子裡都是斯蒂威·旺德的《電話訴衷情》。一個晚上他差不多把這首英文歌曲聽了二十遍。那位偉大的黑人盲歌手在不斷地訴說:「我只想電話告訴你,我愛你。」東郊的秋夜一片漆黑,那是筱麥的黑眼睛,它有一種彌漫的、專注的和籠罩的黑色華光。筱麥無影無蹤,這等於說,筱麥在這個秋夜無所不在。 羅綺一直在陪聽。她聽不懂英文,然而,音樂本身就是語言。音樂的語詞更能表達無助、傾訴、不甘、熱烈、無奈、欲說還休、難以釋懷和欲仙欲死,這些東西這一刻都浮現在紅棗的臉上,成為紅棗生命的形式與生命的內容。羅綺知道紅棗遇上什麼事了,羅綺知道紅棗十有八九愛上什麼姑娘了。 但是羅綺不說話。她在下班的路上買回了兩盒澳洲羊毛線,起了針,安安靜靜地為自己織一件秋衣。然而說到底羅綺終究是心裡有事,臉上沉得住,手上卻不那麼聽話。羅綺手上的女紅最多只能持續半個小時,隨後就會停下來,數一數,自語說:「錯了。」於是拆掉,又重來,再織上半個小時,又數一數,自語說:「又錯了!」只好又拆掉。 羅綺就放下手裡的活,說:「這幾天排練累了吧?」紅棗恍惚了幾秒鐘,說:「沒有。」羅綺側過身,接過他手上的遙控器,往CD機一指,音樂就戛然而止了。在這個瞬間別墅的客廳顯得空前的空曠。只剩下一屋子的豪華。羅綺挪出一隻手,伸到紅棗的額前,摸一摸溫度,又微笑著把手收回來。羅綺放下毛線,雙手接過紅棗的兩隻手,注視著紅棗,很憐愛地說:「到底有什麼事,告訴我。」她說話的表情洋溢著知冷知暖的大姐氣質,她說話的神情還有一種乳質的母愛氣質。紅棗一下子就感動了,握緊了羅綺,說:「我沒事。」羅綺點點頭,很疲憊地笑笑,說:「那我就先睡了。」 到底是紅棗自己憋不住,他沒有筱麥的電話,這就是說,他連最基本的「電話訴衷情」都是不可行的。又是兩天沒見到筱麥,紅棗在晚飯過後再也堅持不住了。他坐在羅綺的對面,把心裡的事一股腦兒全對著羅綺說了。羅綺不插話,只是聽,不住地點頭,做「哦」或「明白」這樣的唇部動作。紅棗說得驢頭不對馬嘴,夾雜了許多誇張的表情和手勢,人顯得很痛苦,又時常詞不達意,這就越發急人了。但是羅綺很耐心,堅持著聽完了紅棗的湯湯水水。聽完了,羅綺抱起了胳膊,笑著說:「你說了半天,那個姑娘是誰呀?」 紅棗眨了幾下眼睛,低聲說:「你見過的,筱麥。」 「是這樣,」羅綺點了點頭說,「原來是她。」 「是這樣。」羅綺說,她的語氣是這樣的輕描淡寫,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了如指掌的。她這種口氣聽上去就知道紅棗的事並沒有多大的了不起,只是一粒芝麻,是紅棗自己把它放到放大鏡的下面變成了西瓜,紅棗傾吐完了心裡頭即時輕鬆多了,發現事情遠遠沒有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僅僅是「是這樣」罷了。羅綺說完這句話便不再說什麼了,而是走到音響的面前去,插上一盤舞曲,回過頭來看紅棗。紅棗只好走上去,半擁住羅綺,站在原地,隨音樂的節奏在兩條腿上交換重心,他們就這麼相擁著「跳」完了一支慢四。後來羅綺便把音樂關上了,走到了茶几前,取出一支煙點上,倚在了門框上,沖了紅棗無聲地微笑,羅綺說: 「我還以為你真是戀愛了,原來不是。」 紅棗說:「我知道不是。我只是單相思。」 「也不是。」 紅棗便抬起頭,十分狐疑地打量羅綺。 「她哪裡配得上你去單相思?」羅綺輕描淡寫地說,「你瞧瞧她那雙羅圈腿,站也沒站相,更說不上亭亭玉立了。」 紅棗從來沒有注意過筱麥的小腿,她穿著長裙子,從腰部一直蓋到腳面,一直都是亭亭玉立的樣子,然而,經羅綺這麼一說,還真是那麼回事。 「你只是想女人了。」羅綺十分肯定地說。羅綺笑起來,說,「你這麼年輕,又健康——哪有不想女人的。想女人也不是什麼不好意思的事。」 紅棗就失神了,一臉的若有所思。他沒有反駁,只是沉默。 羅綺彈掉煙灰,很有把握地說: 「這肯定不是戀愛,不是單相思。你想女人了。」 紅棗的耳朵開始回環著羅綺的話,「你只是想女人了。」紅棗第一次嚴肅認真地正視自己的生理感覺,想不出否認這句話的理由。這些天來身體內部的確有一股陌生的氣力竄來竄去的,古怪得很,難忍得很。原來是「想女人」了。這一想紅棗便恍然大悟了,羅綺說得不錯,這怎麼能是戀愛呢,這只可能是「想女人」。 羅綺從衣架上取過皮包,掏出錢來,丟在了茶几上,說:「實在憋不住了也不要苦了自己,找個乾淨的女人去荒唐幾天,只是別染上了病,千萬別陷進去,別糾纏在這種事上頭。你媽依了你,我可不依。」羅綺把這句話丟在豪華客廳裡,關上門,回臥室去了。夜在這個時候卻靜出動靜來了。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