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一進家門心事又來了,高慶霞正坐在沙發上等他。李建國一看見她便愣了一下,她今天怎麼就這麼老,這麼難看呢!高慶霞一見他進來立即放下了手上的毛線,說:「辦得怎麼樣了?」李建國想了想,想起女兒轉貴族學校的事了,原計劃是晚上去找人的,看能不能減一些價。李建國放下包,說:「哪能那麼快,培養一個小貴族不是兩三天的事,少說也要個把月。」李建國說完這句話自己也覺得好笑,人類弄來弄去,革一回命就消滅貴族一次,手頭有幾個錢了,又忙不迭地再去培育貴族,讓下一代再去革他們的命。然而李建國沒有笑,解開衣服便走進衛生間去洗澡,熱水器上個月才裝上,效果很是不錯的。高慶霞坐在客廳大聲說:「上午不是才洗過的嗎?怎麼又沖了?這麼個沖法要多少電?」李建國在衛生間裡頭說:「你這種話哪裡是貴族的母親說出來的。」李建國仔仔細細地洗完了身子,就鑽進被窩裡去了。高慶霞的話頭似乎又轉掉了,興致勃勃地有了「那個」的意思。李建國一下子便困得厲害了,吻了高慶霞一下,說:「過兩天,好不好?」高慶霞的屁股在被窩裡頭撅了一會兒,李建國不高興了,說:「總不能讓我白天在公司加班,回到家再加一個班。」高慶霞轉過身子,賭氣了。她賭氣的樣子實在是蠢笨,動作那麼大,那麼重,一點四兩撥千斤的境界都沒有。李建國歎了一口氣,關掉床頭燈,一下子又想起「女嬌娥」來了。李建國又歎一口氣。一宿無話。

  第十章

  依照李建國總經理的吩咐,耿東亮來到了荷花裡九幢102室。李建國總經理說了,這裡住著他的「最好的老師」。耿東亮敲過門,開門的是一個臨近四十的中年男人。他的門只開了一個人身的寬度,而他恰好就堵在這個寬度裡了。門一打開來耿東亮就感到一股陰冷的氣息。屋子裡很黑,中年男人的臉出現在這個很黑的背景上,宛如倫勃朗的畫面,所有的光亮都集中在人物的某個側面,他的面色是蒼白的、無血色的,是那種怕光和貪杯留下來的滿面蒼茫,仿佛沒有體溫的某個面具。而他的眼睛出奇地亮,凹在眉框底下,但那種亮不是炯炯有

  神,是飄在面上的,像玻璃的反光,像水面的反光。

  中年男人說:「你找誰?」

  耿東亮遞上了李建國的名片。

  中年男人很仔細地端詳了名片,讓耿東亮進去。耿東亮剛一進屋就感到屋子裡不是陰冷,而是有點陰森,仿佛進了地下室。所有的窗戶都被很厚的窗簾遮住了,屋子裡的物什只是比屋子裡的昏暗更加濃黑的黑色塊,只能看出造型,卻看不出質地。耿東亮聞到了久不通風的混雜氣味,那是從家具、地毯和皮革上散發出來的,這樣的氣味總是讓人聯想起真絲面料上的酒跡斑點,中年男人拐了個彎,他的臀部閃耀起電視熒屏的光亮。他剛才一定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了,那只煙頭還蹺在茶几的煙缸上,發出黯紅色光亮,說不上是熱烈還是掙扎。煙缸旁邊的高腳酒杯卻相當乾淨,即使在昏暗裡頭依然保持了那份剔透,籠罩了自尊和沉著的光。耿東亮跟了幾步,不敢再動了,他擔心一不小心就會踢翻了什麼,中年男人坐回到沙發角落裡去,耿東亮注意到他是跛足的,左腿伸得很直,不會彎曲,掛在臀部的左側,像身體上多餘的一種配件。酒鬼坐到沙發上去,打開一盞小座燈,屋子裡依舊很暗,他取過遙控器,把電視機關上了。耿東亮有些後悔,無論如何也應該在李建國那兒問一問這個人的姓名的,耿東亮有點緊張,都忘記了在什麼地方了,很不自然地問:「你貴姓?」

  中年男人說:「不要這麼問,像個跑江湖的。你就叫我酒鬼。」

  耿東亮站在原地,有些進退兩難,耿東亮說:「能不能弄亮一點兒,比方說,拉開窗簾或者開一盞燈?」

  酒鬼在黑暗處盯了耿東亮一會兒,然後說:「明亮不是光線問題,而是時間問題,耐心了就會亮了。你幹嗎不坐下來?」

  耿東亮笑笑說:「你還沒有請我呢。」

  酒鬼說:「我也沒有請你來。」

  耿東亮看看四周,除了那張沙發,周圍其實沒有可以坐的地方。耿東亮情願就這麼站著也不願意坐到他的身邊去。

  耿東亮突然聞到了另一股氣味,這股氣味有別於家具、皮革、地毯上散發出來的那種,仿佛從某個更為幽暗的角落裡飄出來的,並不突出,但是聞得見,這股古怪的氣味使整座屋子仿佛在水下,更幽暗,更窒息了。「那我們開始。」酒鬼說。這句話聽上去有點前不靠村後不著店,耿東亮剛想說「開始什麼」,酒鬼便抬起手,拿起了另一隻遙控器,摁了一下,屋子裡就響起了音樂聲,是《重歸蘇蓮托》的起調。耿東亮聽著這個起調就明白「開始」的意思了。酒鬼已經全準備好了,耿東亮放下肩上的小包,做好演唱的預備姿勢。

  耿東亮堅信自己發揮得不錯,高音區又飄又穩,聽得出意大利人的熱烈與傷痛。酒鬼很小心地聽完了,不說話,抬起手腕,用遙控器關掉音響,他側過身,取出一支十分粗大的紅蠟燭,點上了端在手上。

  酒鬼在燭光底下顯得更為虛妄了。燭光是柔和的,在火苗的底部蠟燭呈現出半透明的局面,既像被熔化,又保持了固態。耿東亮借助燭光注意到屋子的裝潢其實很不錯,尤其可愛的是角落裡的那只小吧台,式樣與調子都有點別致,只是與「居家」的氛圍不相通融,更像酒吧的某個角落。牆上有幾幅很大的相片,是一個年輕人的演出劇照。樣子很瘋。它們一定是酒鬼的風光歲月。

  「你這哪裡是歌唱。」酒鬼冷冷地說。他說完這句話順手就拿起了一把小尖刀,小尖刀寒光閃閃的,在陰暗的屋子裡頭像母獸的眼睛,他沒事的時候一定不停地把玩這把小尖刀,要不然刀片的正反兩面是不可能這樣雪亮如新的。

  「你只是背誦樂譜罷了。」酒鬼說,臉上的嘲諷宛如蠟燭的燭油,化開了,卻不流淌。「你只是背誦,僅此而已。」

  酒鬼說完這句話便站起了身體。一手秉燭,一手執刀,他在大白天裡手持了一根蠟燭向耿東亮走來,燭光從下巴的底部照上來,在酒鬼的臉上形成很古怪的受光凸凹,不像倫勃朗,更像德加筆下的舞女,一張臉全是自下而上的明暗關係,鬼氣森然的。

  酒鬼往前走,由於腿瘸,牆上的影子誇張了他的生理缺陷,有點像牆的陰魂了。他站在耿東亮的面前,目光停留在耿東亮的喉頭上。他張開了嘴巴,喉科醫生那樣做了一個示範: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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