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童惠嫻的命運在這個錯誤的決定裡產生了變異。童惠嫻在返城之後的回憶大多都是從這個嚴寒的日子開始的,她的命運結上了冰,她的命運只剩太陽的反光這麼一種內容,童惠嫻走到村北,面對河上的冰面,她害怕了。她用一隻腳試了試冰的硬度,吃不准。她想起了徐遠,膽子便大了,閉上眼睛就決定豁出去。她並了雙腳,一蹦就跳到冰上去了,轟隆一聲,冰面上什麼也沒有留下來。

  耿長喜跳進冰窟窿絕對稱得上奮不顧身。按照常理,跳進冰窟窿救一個不會游泳的人,兩個人至少也要死掉一雙。然而,這個魯莽的傢伙在最危難的時候偏偏多出一份心眼,他從冰面上撿起了童惠嫻的紅毛巾,把它扔在冰窟窿的前端,水並不深,耿長喜跳下冰窟窿不久就摸到童惠嫻的衣服了,幸運之神光顧了此刻。他抓住的是童惠嫻的一條腿,耿長喜一把拽住,仰過頭去睜開了眼睛,他在遊動的時候水像刀子一樣劃在他的眼膜上,鑽心地疼,整決冰面在太陽的照耀下閃爍出怪異的光,太陽像一個蛋黃窩在冰層上,幸虧是上午,如果在正午時分,耿長喜肯定只能看見滿眼的玻璃花,他什麼也不能看見的。耿長喜透過閃亮的冰層看到了那圍巾,像一攤結成冰塊的血。耿長喜不敢閉眼,而冬天的棉衣全被水吸附在身體上了,使他的動作萬分地吃力,他像一隻巨大的烏龜,頑強地伸出頭,盡可能地運動起四肢。他的腦袋在冰的背面悄然移動,他的那一口氣就快用完了,而頭頂上還是冰,耿長喜的身子沉了,兩條腿便往下面掉,耿長喜的雙腳就是在這個時候碰上了河床的斜坡的,他站直了雙腿,低了頭,冰壓在他的後背上。他蹲下去,傾盡最後的力氣,沖上去。冰窟窿的四周裂開了許多縫隙,否則耿長喜就算是一頭牛也撐不開這個冰面的。他的腦袋出了水了,這個一口氣就能吹皺的水面正是生死的鬼門關,耿長喜張大了嘴巴吸氣,冰塊在他的前額拉開了一條血口,血湧出來,流進眼裡,冬天的陽光無邊無際地無限猩紅,耿長喜把童惠嫻倒著身子拖上岸,童惠嫻就剩下一口氣,只會張嘴巴。嘴巴一口比一口張得大。耿長喜蹲下去,很笨拙地翻過童惠嫻,讓她的腹部趴在自己的大腿上,耿長喜用肘關節猛擊童惠嫻的後背,童惠嫻的身子後彈了一下,哇地就是一口,吐出一地的黃泥湯。童惠嫻醒來了。一醒來童惠嫻反倒昏過去了。

  童惠嫻第二次醒來的時候,耿長喜的母親正守在她的身邊。現在是正午,但是老式房裡很暗,耿長喜的母親點了一隻油燈,黃黃的像一隻豆瓣,耿長喜的母親松了一口氣說沒事了。這個女人年紀不大,嘴卻先癟了,看上去是那種慈眉善目的樣子,童惠嫻想動,卻讓她摁住。童惠嫻輕聲說:「他呢?」耿長喜的母親說:「他沒事,他是頭牛,一碗熱粥就沒事了。」這麼說著話耿長喜剛從赤腳醫生那邊回來了,他裹了一件軍大衣,光腳套在拖鞋裡頭,頭上打了一道雪白的繃帶,頭髮窩裡正冒著熱氣,耿長喜十分開心地用舌頭舔著嘴唇,反反復複搓兩隻大手。耿長喜想不出什麼話來,就說:「我去給你沖糖茶。」耿長喜的母親歎了一口氣,對童惠嫻說:「我燒水去,用一大缸熱水泡一泡,泡出汗,你就能起床了。」

  耿長喜端了糖茶進來。給客人端糖茶是裡下河地區最隆重的禮儀了。童惠嫻的頭疼得厲害,身子也越發沉重了。童惠嫻說:「三喜。」三喜是耿長喜的小名,全村老少都這麼叫的,只是童惠嫻從來不這麼叫。童惠嫻的心口捂了許多感謝的話,不知道從哪一句說,卻喊了一句:「三喜」。「三喜」的臉上立即就掛滿冰糖碴了。童惠嫻說:「你救了我的命。」耿長喜笑著把糖茶放到床頭櫃上去,吮著大拇指說:「這樣最好,救了你我最高興。」童惠嫻掙扎了一下,想撐起來,回宿舍去,卻又有些身不由己。耿長喜正盯著她,她無力的黑眼珠在這昏暗的屋子裡頭是那樣的晶瑩。耿長喜的下嘴唇身不由己地就噘開去了。他的嘴唇一噘開去,「三喜」又成了「耿長喜」了。童惠嫻決定回去。她吃力地支起身子,掀開了被窩。童惠嫻掀開被窩的時候發現耿長喜的眼睛十分突然地瞪大了,露出近乎點燃的那種火光。童惠嫻一點都沒有想到自己正赤條條的,通身潔白而又明亮,她的乳房在燈光裡頭發出不要命的光芒。童惠嫻自己都沒有在燈光底下這樣看過自己,她慌忙裹住自己,緊張地盯住耿長喜。耿長喜正咽唾沫。耿長喜說:「姐,姐。」這樣的語無倫次早就逼近危險的邊緣了。耿長喜這麼叫了兩聲「姐」,便情不自禁地脫去了他的軍大衣。軍大衣裡頭只有一條大褲衩,別的地方都一絲不掛。童惠嫻捂住自己。她只要喊一聲他就會立即安靜的。可是她不敢。她甚至不好意思,這個人剛剛救過她的命呢,而耿長喜已經跨上來一步了。童惠嫻收緊了被窩,低聲央求說:「三喜你不能。」女子的央求對男人來說大多數是火上澆油。耿長喜說撲就撲上來了。耿長喜說:「姐,姐,鴿子。」他握緊了她的手腕,童惠嫻的腦袋離開枕頭了,她昂起頭,卻不敢喊,童惠嫻輕聲說:「不能,我求你,不能。」但童惠嫻看見耿長喜發力了,他一發力雪白的繃帶上洇開了一片鮮紅,血從繃帶下流出來,從他的鼻尖上滴在了她的右頰,童惠嫻閉上眼,腦袋就落在枕頭上了。她企圖夾緊自己的大腿,然而,兩隻有力的膝蓋十分蠻橫地把它們分開了,一支堅硬的銳器頂住了她。頂在她最要命的地方。童惠嫻的整個身體都被兩隻手和兩隻膝蓋固定住了。童惠嫻說:「求求你,求求你。」但堅硬的銳器就是在這個時候塞進她的體內的,一陣尖銳的疼痛一同插進來了,那支堅硬的銳器胡亂地在她的體內衝刺了兩三下,一股肮髒的、溫熱的液汁就在她的體內噴湧了,宛如臭烘烘的墨汁滴在了一盤清水裡,無可挽回地四處漫洇。這個殺戮的過程只有幾十秒鐘,耿長喜匆匆地把粘滿鮮血與液汁的東西從童惠嫻體內抽出來,披上大衣,慌慌張張地撒腿就奔,他撞在了門上,整個屋子裡頭「轟隆」就是一聲。

  耿長喜的母親是在聽到動靜之後趕過來的。她進屋的時候童惠嫻正光了身子平躺在床上,胳膊和腿都像死了,伸得筆直。她的下身汪了一大攤血紅色的粘液,散發出古怪的氣味。童惠嫻的兩隻雪白的乳房正在拼命呼吸。她睜著眼睛,恐怖而寧靜地盯著半空的某個高度,不動,她墨黑墨黑的瞳孔裡頭只剩下黑,而沒有了光,比她的昏迷更加駭人。耿長喜的母親依在門框上,說:「殺人了,殺人了。」耿長喜的母親說:「這個畜牲噢,這個畜牲。」

  耿家圩子的村支部書記在當天晚上來到了童惠嫻的知青屋,一起來的還有他的老伴。老支書跨過門檻,很小心地掩好門,他的肩膀上披一件褐色老棉襖。老棉襖上積了許多雪,雪花相當大,裡下河地區的這個夜裡又一次下起鵝毛大雪。

  老支書一進門就走到了童惠嫻的床沿,呼的一聲跪在了地上。老支書伸出大巴掌「叭叭」就是兩下。他抽了自己兩個耳光。老支書在地上說:「娃子,你給個話,是廢了他的胳膊還是廢了他的腿。」童惠嫻無力地說:「你起來。」老支書只好就起來,黑乎乎地站在了床沿旁。童惠嫻說:「你們坐。」老支書和他的老伴只好坐下去。屋子裡無語,老支書只好掏出旱煙鍋,點上了,他不停地眨巴眼睛,吸煙,過一些時候用肩頭撥了撥身上的褐色棉衣。他的老伴低著頭,一雙眼睛交替著打量面前的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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