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 |
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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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社的郵遞員騎著自行車駛向了童惠嫻。童惠嫻在那個瞬間裡頭產生了某種奇妙的預感。她就知道自己有信了,她就知道徐遠給自己來信了。郵遞員把那輛墨綠色的郵遞專用車停在路邊,低了頭,手伸進墨綠布包裡迅速地翻動。童惠嫻看了一眼四周,心卻跳得厲害了。這時候圍不過來幾個人。童惠嫻接過信封,迅速瞄一眼右下角的寄件人地址,地址是老家。童惠嫻便有些失望了。然而信封上陌生的字體再一次讓童惠嫻的胸口狂跳不已了。第三小隊的揚州知青笑著說:「誰給你來信了?」童惠嫻穩住自己,十分沉著地說:「還能有誰?還不是老媽。」童惠嫻說完這句話一個人便離開了。童惠嫻回到屋子裡頭看信,果然是徐遠。徐遠是不會在信封上寫上「內詳」的,這樣的欲蓋彌彰只有傻瓜才做得出。 愛情故事像一隻彩蝴蝶,靜悄悄地飛翔了。沒有聲音,沒有風。只有你的胸口能感受到它有翅膀,撲棱棱地一陣子,隨後又是撲棱棱地一陣子。童惠嫻把徐遠的來信一遍又一遍打開來,多麼漂亮的字體,多麼亮麗的句子。徐遠的來信完完全全就是夏夜的天空,那麼多的字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是浩瀚的星斗與紛繁的清輝,它們無邊無垠地覆蓋了童惠嫻,每顆星都注視著童惠嫻,中間沒有阻隔;沒有煙火、雲層。那些乾乾淨淨的星星無休止地向童惠嫻重複,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天哪。天哪。天哪。 我戀愛了。我已經感受到了愛情。 天一黑童惠嫻就上床了。她放下了用以擋灰的蚊帳。這是一個溫暖的小空間。這樣小的空間最適合於初戀的少女憧憬愛情。童惠嫻的胸口還在跳,都有些讓她生氣了。這麼慌張做什麼?這麼喘不出氣來做什麼?愛情突如其來,卻又像童惠嫻的一個小小的計謀,今天只是順理成章地出現了。她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童惠嫻打開了手電,用被窩把自己裹了起來。不漏出一點點光亮。她就了手電的微弱亮光,一遍又一遍地溫習。都能背出來了。然而童惠嫻總是擔心落下一句,落下一個字。手電的光亮越來越暗了。而徐遠的樣子卻變得越來越清晰了。他快樂,爽朗,帥,天生就完美無缺。 他們開始了通信。秘密地,企盼地,緊張地,像險象環生的地下工作。處境與時代決定了他們愛情的古典性。幸福與快樂只能是隱秘的、內斂而又鑽心的。這樣的事不可以「傳出去」。愛情是敵人,往小處說,它影響「進步」;往大處說,這是「生活作風」的有毒液質,有敗壞與腐化身心的嚴重後果。一個人什麼樣的缺點都能有,但「生活作風」是萬萬出不得差錯的。這上頭要出了事,就再也對不起貧下中農們的再教育了。然而,沒有人知曉的秘密反而是感人至深的,其動人的程度反而是無微不至的。膽怯、羞赧,內心卻如火如荼。這 樣的日子是多麼折磨人,又是多麼地叫人心潮澎湃啊! 徐遠所在的劉莊離耿家圩子十來裡路。然而他們在信中約定了,等春節回城時再見面。下鄉第一年就「這樣」,傳出去影響多不好。可是徐遠憋不住,他在一個大風的日子以急行軍的速度趕到了耿家圩子。天黑透了,而徐遠突然出現在童惠嫻的面前,仿佛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幸好被童惠嫻在門口撞上了,要不然他非闖進屋子不可的。徐遠的出現仿佛漆黑的夜空突然跳出了一輪月亮,月亮的四周還帶上了一圈極其巨大的光暈。童惠嫻總算處驚不亂,她丟下手裡的東西回頭就跑。徐無跟在她的身後。保持了一段距離,剛好能聽見她的腳步聲,童惠嫻一直跑到打穀場。她在巨大的稻草垛避風的一側停住腳,聽著徐遠的雙腳一步又一步向她逼近。徐遠站在她的身後。貼得很近。她的後頸感受到他的灼熱呼吸。她屏住氣。心臟在嗓子裡頭拼了命地跳。徐遠就是在這個時候擁她入懷的。童惠嫻呼出一口氣,幾乎癱軟在他的胸口了。天哪。我的天。 頭頂上的風被草尖劃破了。風發出了細密而又疼痛的呻吟。巨大的稻草垛發出了乾草的醇厚氣息,彌漫在他們四周。 徐遠總是在天黑之後潛入耿家圩子,而天亮之前則必須趕回劉莊。愛情是什麼?愛情就是成仙。不吃,不喝,不睡。只要能呼吸就能夠活蹦亂跳。 而另一個活蹦亂跳的男人就是耿長喜。童惠嫻唱歌時的聲音和模樣讓他發了瘋。他一閉上眼睛就是童惠嫻的樣子。而最要命的就數童惠嫻的歌聲了。它縈繞在耿長喜的耳朵上,弄得他的整個身子在冬天的風裡都能夠發燙。就差像公貓那樣叫春了。耿長喜和他的老子鬧過一回。他耷拉了腦袋逼著他的支書老子「向童知青提親」。老支書盯住他的兒,一巴掌就把他摑開去了。老支書壓低他的嗓子厲聲喝道:「你要是敢胡來,老子的殺豬傢伙侍候你!」 耿長喜捂住臉,拖了鼻涕對他的老子發誓說:「我不成親,我讓你斷子絕孫!」 老支書顛了顛披在肩頭的衣服,摔了門出去。他在臨走的時候丟下一句話:「小子,只要你那根雞巴肯省省油,老子由了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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