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 |
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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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國說:「你記不記得,前些日子二十二頻道報過一個十一歲女孩,得了白血病的那個,叫什麼婷婷的。」 小蔡說:「記得,晚報上也做過報道的。」 李建國伸出一隻指頭,開始發佈他的命令:「你立即把報紙找來,或者直接與晚報聯繫,找到這個小姑娘,越快越好,一找到就和我聯繫。打我的手機。」 「知道了。」 「你把手頭的工作全放下來,現在就去辦。」 「知道了。」 李建國吩咐過手頭的事,站到了空調機的前面去,等身體冷卻過來,他洗了一把臉,整理過頭髮,上身下身都打量一遍,關上門,往樓上走去。李建國敲響了羅綺董事長的辦公室。 李建國坐在了羅綺董事長的對面。他扼要地彙報了季候風唱片公司的工作,一共談了五點。每一點都只有十來句話,最短的只有七八句。彙報完了,李建國總經理開始請示董事長有什麼新「考慮」或新「指示」。羅綺女士說沒有。羅綺女士說,唱片公司交給你,你就是主人,我們不干涉你的工作。李建國表示了謝意。表示完謝意李建國就開始談及如何擴大總公司知名度的事了。李建國說,根據他的調查,市電視臺的二十二頻道快滿一周年了,依照慣例,電視臺會有一台晚會。李建國建議說:「總公司可以考慮把晚會的冠名權買下來。」李建國說,「八月二十八日,離開學不遠了,離教師節也不遠了,教育的問題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就會成為話題,好炒作,也就是說,記者好發消息。」李建國提議說,「第一,晚會的演出,我們可網羅一批歌手,這件事我們可以讓電視臺張羅,他們熟,有路子;第二,二十二頻道多次報道過一位十一歲的白血病患者,公司可以由您出面捐一筆款子,把晚會推向高潮。主持人熱淚盈眶,全市的市民會熱淚盈眶,當然,您更應當熱淚盈眶,現場直播,社會效益是可以想見的;第三,利用這個機會資助幾位特困戶的學齡兒童,要是在平時,這筆費用肯定買不來這樣的新聞報道,聯繫工作可以讓電視臺出面,他們求之不得,做聖人,誰都會搶著去幹,我們只要掏點錢就可以了。」羅綺聽完了,點了點頭。但出乎李建國意料的是,羅綺並不激動。羅綺拿起了圓珠筆,有節奏地敲打自己的大拇指。羅綺說,「想法不錯。」誇獎完李建國,羅董事長就語重心長了,羅綺說,「小李,新聞界的人來要錢,千萬不能當真的。你幹長了,自己就會明白了。」 李建國說:「做廣告也得掏錢,可是我覺得這樣的廣告做得更漂亮,像一首歌、一首詩。催人淚下呢!」 羅綺笑起來,說:「你還是個藝術家,不過想法不錯。」 李建國說:「具體的事務工作由我來談,不給總公司添任何麻煩。」 羅綺說:「掛一個冠名,他們開價多少?」 李建國說:「價格是活的,只是說話的技術問題。」 羅綺說:「想法是不錯,但是總公司畢竟不是銀行,總公司有總公司的困難。」 李建國說:「只要董事長答應,三七開,我們季候風願意承擔三成。」 羅綺說:「小李,與電視臺合作,最大的受益者將是你們,五五開,算是我對你們的支援。」 李建國說:「五五開不行,這樣我們不和總公司平起平坐了?四六開,我一年之內把款項劃到總公司的賬上去。」 羅綺笑起來,說:「小李,果真是不吐骨頭。」 李建國賠上笑說:「這只能說是總公司的遺傳基因好。」 羅綺聽了這句話真的開心了,臉上就有了和顏悅色。說:「那就獻一回愛心。」 李建國說:「那我找他們談了?」 羅綺說:「我讓廣告部的人和他們談。」 第五章 童惠嫻的車攤設在瑞金路與延安路的交接處,背後是一塊正在打樁的建築工地,四周圍著雪白的圍牆。面對著瑞金路的石灰牆面上刷了一行巨大的朱紅黑體字:「安全第一質量第一效益第一節約第一」。童惠嫻的三輪車就停放在一棵法國梧桐樹下面。各種型號的自行車內外胎掛在三輪車的把手上,而車板上則是自行車的配件,兩支打氣筒立在樹根的旁邊。童惠嫻的工作寫在一塊木板上,「修車、補胎、打氣」。童惠嫻的左側是另一個工廠的下崗女工,她在賣報。她們一直不知道對方的姓名,不說,也不打聽。她們互稱「大姐」,說一些 閒話,或者為對方換一些零錢。儘管這樣的生活日復一日,可是她們總認為這樣的日子是短暫的、臨時的。有一天她們會重新回到「原來」的地方去的。 童惠嫻於一九九二年九月從自行車總廠下崗。她的二兒子正是在這一年的八月考上大學的。兒子考取的當天童惠嫻就預感到下崗的命運了。有一得必然會有一失。生活大體上總是這樣的格局。童惠嫻在總廠做的是裝配工。多多少少算有些技術,擺個修車鋪子應該能把一張嘴打發過去。修理自行車無非就是拆下來再裝上去,不算什麼太難的事。可是童惠嫻在決定擺攤之前還是生了一場病,躺了一個星期。她是無論如何也不甘心在馬路的邊上做這種事的,拉不下這個臉面。可是兒子報完到,家裡就全虧空了,看病的錢都擠不出來了。童惠嫻感覺到自己又一次掉到冰河裡去了,她還是在插隊的那一年掉到冰窟窿裡頭產生過這種感覺的,手和腳全落空了,沒有一個地方能落得到實處。董惠嫻後來「豁」了出去,抱了病走上街頭,掛起了「修車、補胎、打氣」的小木牌。她的第一筆生意碰上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騎了一輛很髒的捷安特山地車,後胎爆了。童惠嫻修好車,認認真真地替小夥子把車子擦回到七成新。後來小夥子問:「多少錢?」童惠嫻低了頭就是說不出口。小夥子掏出一張十元,很大方地說:「別找了。」童惠嫻沒有接。童惠嫻再也料不到自己不敢去接。她望著這張皺巴巴的現鈔,委屈和羞辱全堵在心窩裡頭,一點一點化開來了,往上湧。一雙眼裡很突然地汪開了兩朵淚。小夥子把十元現鈔丟在小木凳子上,騎上車,很滿意地吹起了口哨。吹過來一陣風,那張皺巴巴的十元錢掉在了地上,翻了幾翻。正過來是十元錢,翻過去還是十元錢。小夥子走遠了,童惠嫻弓下腰拾起那張紙幣,眼淚說下來就下來了。童惠嫻就感到自己做了一回賊似的。她童惠嫻是誰?混了幾十年了,十塊錢就讓她這樣了。這一想童惠嫻便越發傷心了,拿了一隻很髒的手往臉上捂。捂不住,兩隻手都沒有捂得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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