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十一


  高慶霞到廚房下麵條去了,手和腳一起變得分外地麻利。高慶霞在家排行第三,大姐夫和二姐夫都是成功的生意人,高慶霞卻嫁了一位教師,從此氣就短了。不肯和他們來往。這也是紅顏薄命的一種現代性。高慶霞在結婚之後時常這樣板了面孔對李建國說:「你看看好了,××家已經買空調了!」「×××家的洗衣機已經換成滾筒的了!」但是這樣的警告不見效果。高慶霞就決定離婚。就在他們的婚姻進入千鈞一髮之際,師範學校的琴房樓卻建好了,李建國分到了一架珠江牌立式鋼琴與一間小琴房。李建國立即在所教班級成立了兩個興趣小組:一、鋼琴伴奏;二、聲樂。每人一學期一百元。第一年下來家庭的經濟狀況就「翻了身」。第二年李老師決定開始在興趣小組裡頭裁人。通過考試他裁去了三分之一,留下來的學生每人自願地把學費由一百提到了兩百。第三年高慶霞心疼丈夫的身體了,要求丈夫再裁。丈夫只留下了「廠長」與「總經理」的子女。這一來,李建國老師的生活提前達到了小康,為迎接下一個五年計劃打好了良好的基礎。可是好景總是不能長久的,音樂老師提前進入了小康,並沒有使老師們走上「共同富裕」的道路,這憑什麼?學校裡頭的政治教師、語文教師和以數學為代表的「純學科」教師聯合了起來,向音體美發動了總攻擊。他們「對事不對人」,要求校方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李建國老師第一個表了態,除了教學,學校裡的財產他「一個螺絲都不碰」。他回到師範大學買了一架即將淘汰的舊鋼琴,把學生帶到了家裡。李建國老師向同學們表示,他一分錢都不會再要的,同學們在「過年過節」的日子裡用「茅臺」表示一下心情,那他「可以考慮」。但是高慶霞秘書很不高興,有一筆賬是顯而易見的,茅臺進門的時候是市場價,轉手賣給商店,出門的時候卻成了批發價了。虧的只能是自己。這就很不合理了。還是李建國老師沉得住氣,李老師說:「目光要遠,不要貪。」

  高慶霞與李建國的狀況一天天好起來,他們的愛情也有了癒合,不僅癒合了,焊接口不鼓了出來,越發硬朗了。高慶霞總結說:「骨頭的斷口才是最結實的。」但是高慶霞忽視了一個細節,水漲了,船卻又高了。她帶了丈夫和孩子開始往姐姐家串門,身上的衣服有了牌子,而手上的兩枚黃金戒指也是十足的24K。二姐給她削了一個蘋果,高慶霞伸出左手,蹺著婀娜的指頭接了過來。二姐一眼就看出了妹妹的心思,這個自以為漂亮的小妹妹不殺殺她的傲氣可是不行的。二姐轉到臥室去,卻戴上了一枚白金戒指。二姐指著高慶霞的手說:「你怎麼還戴這個?現在都時興白金鑽戒了呢。」高慶霞的氣焰就又下去了。心氣高的女人不讓她釋放氣焰可是很傷人的。高慶霞堵了好半天,到底找了女兒的一個錯,呵斥說:「你看你,新衣服又弄髒了!也不看看你長的那個死樣子!」

  更要命的是高慶霞的國有大企業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工資的百分比越來越低。而家裡的鋼琴聲也就更吵鬧人了,靠一架破鋼琴小漏小補到底是不行了。她扯了嗓子對李建國吼道:「我一聽見鋼琴放屁就來氣!」

  李建國真正動心思改變生活正是在這種時候開始的。狀況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婚姻倒是無所謂的,到了這個歲數,男人比女人更不怕離,這是明擺著的。問題是他的同學一個個都有了人樣兒了,他混到現在也不過混了一個中級職稱,這就有了「人比人,氣死人」。一個人拉出去幹,他沒有這個本錢,也只是高瞻遠矚的計劃罷了。然而他在準備。他的目光透過了鏡片,整天盯在了晚報的招聘廣告上。招聘廣告永遠是部分人生存的希望。他像一條蛇,盤在劍麻的下面,仿佛一根壓到底的彈簧,一有機會他的整個身體就會伴隨著信子一同叉出去的。

  機會就來了。相對于等待來說,機會不可能永遠不來的。

  高慶霞端上來一碗雞蛋面,小心地問:「到底是不是真的?」李建國接過筷子,點著頭說:

  「當然是真的。大革命來到了。」

  李建國剛一上任就去北京了。這位音樂教師採取了一種類似于教學的思維方式,先備好課,制定出順理成章而又符合邏輯的課堂講稿,然後,依照這個講稿小心地操作就可以了。他在飛機上俯視腳下的浮雲,有了懸浮和夢幻的動人感受。李總閉上眼,心情不錯。李總給自己的心情打了九十四分,被扣除的六分是他對北京之行的擔憂。不管怎麼說,北京那麼大,歌手那麼多,只要逮住了一個,就一個,公司也就可以生產了。有了生產當然就有了利潤,公司就算運作起來了。李建國總經理心情不錯。

  這位前音樂教師很快就發現自己太冒失了,簡直是幼稚。他飛到北京不久就把自己的心情減掉了九十分。餘下的四分是北京的風景給帶來的。長城不錯,故宮不錯,僅此而已。他就弄不懂自己怎麼就想起來到北京找歌手簽約的。那些歌手哪裡是人,全是神仙,你好不容易摸到一點他們的行蹤,眼睛一眨,沒了,不見了。這刻兒人正在三亞呢。他們一個個全有騰雲駕霧的好功夫呢。李建國總經理站在天安門前那條中軸線上,用剛剛學會的北京話罵了自己一聲「傻×」,怎麼想起來的呢?到北京來做什麼?做教師真是把人全做迂了。

  一位從大西南山溝裡頭剛剛出道的黃毛丫頭接見了他。年紀比他的學生大不了幾歲。這位「新生代」歌手一口就報出了一個天文數字,李建國總經理要不是靠著十幾年的課堂經驗撐住,一定會不省人事的。這位尚未進入太空的大牌歌星敲打著餐桌說:「都一樣,全這個價。」這位歌手隨後同李總談起了當今最走紅的歌星們,口氣是親切的、熱乎的,仿佛全是一家子,沾了親又帶了故的,不是姑嫂就是堂兄妹。她還談起了另外幾個剛出道的歌手們,她的語氣權威極了,三言兩語就全打發了。「她不行」,「他也不行」,「她有問題」,諸如此類。後來這個大西南的小妹妹自己把價格砍掉了一半,那還是一組天文數字呢。李總很客氣地給她夾菜,倒水,嘴裡頭應付說:「我們回去再論證一下。」但是這位尚未升入太空的大牌歌手讓他放心,「虧不了的」,「全國的聽眾普遍喜歡我的歌」,她收到的來信在亞運村都「裝了半間屋子」呢。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李總也就豁出去了,權當這一趟的北京之行是公費旅遊罷了。李建國總經理也不光聽她一個人說了,十分豪邁地對著這位小歌星胡吹,吹到後來連自己也驚呆了,張藝謀的母親還是他四舅母的表妹妹呢?哎呀媽呀。李總就著百威啤酒吹得痛快極了,一出飯店都不認得路了。還是北京人說得好,「都找不到北了。」「找不到北」,這話好,絕對是一種至上境界。

  回到家李總的鼻孔就出血了,又腥又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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