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 上頁 下頁


  接下來耿東亮就成了客人,一舉一動全在母親的目光裡了,連衣服上線頭的跳紗也逃不脫的。母親會把跳紗弄掉,不是用剪刀,而是埋下頭,用她的門牙把跳紗咬斷,在舌頭上滾成團,吐到角落裡去。吃飯的時候母親給他添飯,母親給他夾菜。母親把最好的葷菜夾到兒子的碗口,不住地關照「吃」。母親的印象裡頭帥氣而又內向的兒子在外頭總是吃虧的,到了家才能給兒子補回來。耿東亮吃不下,就會把碗裡的菜夾到母親的碗裡去,這一來母親就會用目光責怪兒子,你怎麼也跟媽這麼客氣,於是再夾回來。耿東亮不能不吃,不吃就是跟媽「客氣」,跟媽怎麼能「客氣」呢?這是你的家,我是你的媽,你這樣生分多傷媽的心。耿東亮只能往下撐。吃到兒子的肚裡總是補在媽的心上的。撐多了耿東亮的臉上就不開心了。而兒子的臉色在一秒鐘之內就會變成母親的心情。母親便問,怎麼了?耿東亮沒什麼,當然只好說「沒什麼」,母親聽到「沒什麼」總是那樣的不高興,兒子大了,高了,上了大學了,心裡的事情就不肯對媽說了。

  母親最不放心的還是兒子「學壞」。兒子的身高一米八一,長得帥,不多話,文質彬彬,笑起來還有幾分害羞的樣子,這樣好的兒子肯定有許多女孩子打他的主意的。這是肯定的。女孩子能有幾個好貨?「我們家亮亮」哪里弄得過她們?耿東亮進了初中母親就對兒子說了,不要和女孩子多來往,不要跟她們玩。不能跟在她們身後「學壞」。耿東亮不「學壞」,考上大學之後都沒有「學壞」過。和女孩子一對視他的臉便紅得厲害了,心口跳得一點都沒有分寸。耿東亮在女孩子的面前自卑得要命,從小母親就對他說了,「別看她們一個個如花似玉,一個個全是狐狸精,千萬可別吃了她們的虧,你弄不過她們的。」耿東亮眼裡的女孩子們個頂個的都是紅顏殺手,一個個綿裡藏針,一個個笑裡藏刀,眼角裡頭都有一手獨門暗器,她們是水做的冰,雨做的雲,稍不小心她們的暗器就從眼角裡頭飛出來了,給你來個一劍封喉。她們天生就有這樣的驚豔一絕。

  暑假後的第二天母親就帶了耿東亮逛大街去了。母親不會讓二兒子一個人去逛街的。這位修理自行車的下崗女工每一次逛街都要用汽油把手指頭漂洗乾淨,每一條指甲溝都不肯放過。她不能讓自己的手指頭丟了兒子的臉面。耿東亮高他母親一個頭,這樣的母子走在大街上總是那樣的引人注目。母親時刻關注著迎面走來的女孩子,她們打量耿東亮的目光讓母親生氣,她們如果不打量耿東亮同樣會讓母親生氣。好在耿東亮的目光是那樣的守規矩,他從來不用下流的目光在女孩子們身上亂抓亂摸的。兒子守得住,還能有什麼比這個好。

  母親最開心的事情就是給二兒子買衣服,人靠衣裳馬靠鞍,何況天生就是一匹駿馬呢。母親給二兒子買衣服堅持要有品牌,越是困窘的家庭越是要證明自己的體面的,不能讓兒子被人瞧不起。這位下崗女工在生病的日子裡捨不得到醫院去掛號,但是,為兒子買衣服卻不能不看品牌。兒子攔不住。兒子攔急了母親就會這樣斥問:「媽這麼苦為了什麼?你說說!」母與子的心情永遠是一架無法平衡的天平,一頭踏實了,另一頭就必然空懸在那兒。

  踏實的這一頭累,懸在那兒的那一頭更累。

  所以耿東亮怕回家。一半因為母親,一半因為父親。

  父親是肉聯廠永遠不能轉正的臨時工。父親短小,粗壯,大手大腳大頭,還有一副大嗓門。他的身上永遠伴隨了肉聯廠的複雜氣味,有皮有肉,兼而有屎有尿。父親是蘇北裡下河耿家圩子的屠夫後裔,他為耿家家族開創了最光輝的婚姻景觀,他娶了一位城市姑娘,極為成功地和一位漂亮的女知青結了婚。結婚的日子裡這位快樂的新郎逢人就誇:「全是國家的政策好哇!」他毫不費勁就縮小了城鄉差別,他使城鄉差別只剩下一根雞巴那麼長。耿東亮的父親在知青返鄉的大潮中直接變成了一個城市人。母親不無擔心地說:「進了城你會幹什麼?」父親的表現稱得上豪情萬丈。父親提著那把殺豬刀,自豪地說:「我會殺豬。」

  他和城市姑娘生下了兩個兒子,他給他們起了兩個喜氣洋洋的名字。大兒子東光,二兒子東亮。一個是黑面疙瘩,一個是白麵疙瘩。父親喜歡黑面,母親偏袒白麵,這個家一下子就分成兩半了。父親瞧不起耿東亮,這從他大聲呼叫兒子的聲音中可以聽得出來,他叫耿東光「小雞巴」,而對耿東亮只稱「小崽子」。差距一下子就拉大了。

  耿東亮不喜歡父親,正如父親不喜歡耿東亮。父親喊耿東亮稱「你」,而耿東亮只把父親說成「他」。

  遊藝大廳的裡側有一個小間,那裡頭的遊戲都講究杠後開花的,沿牆排開來的全是老虎機。耿東亮不喜歡賭,尤其怕搓麻將。以往一到週末同學們就會用棉被把盥洗間的門窗封起來,擺開兩桌搓八圈的。每一次耿東亮都要以回家為由逃脫掉。面對面地坐開來,打到後幾圈錢就不再是錢了,一進一出總好像牽扯到皮肉,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花錢再瀟灑的人似乎都免不了這一俗。耿東亮說:「賭起來不舒服。」一位快畢業的學兄說:「你弄岔了,賭錢賭的可不是錢,而是自己的手氣、自己的命,你的命再隱蔽,摳過來一摸,子丑寅卯就全出來了。一場麻將下來就等於活過一輩子。這輩子賠了,下輩子賺,這輩子賺了,下輩子賠,就那麼回事。」這位老兄搓麻將的手藝不錯,可手氣總是大背,七月份果真就分到一所很糟糕的中學去了。的確,賭錢賭的不是錢,是自己的命,自己的去處與出路。耿東亮讀一年級的時候總是奇怪,一到公佈分配方案,師範大學裡頭最緊張最慌亂的不是畢業生,而是二三年級的同學。他們總是急於觀察先行者的命運,再關起門來編排和假設自己的命運,一個一個全像驚弓之鳥。耿東亮讀完了二年級對這樣的場面就不再驚奇了,他參與了別人的緊張與別人的慌亂,這一來對自己的命運便有了焦慮,而兩年之後的「畢業」便有了迫在眉睫的壞印象。兩年,天知道兩年之後會是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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