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家裡亂了 | 上頁 下頁 |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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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吃飯是個大問題,有孩子,就必須有人盡義務。好在有那麼多年的婚姻基礎,默契還是有的。一、三、五樂果承擔了,苟泉則撿起二、四、六、日。誰承擔家務誰就是當天的主人,可以對女兒說"快點吃"或"做作業去"這樣的話,另一位則要沉默,免得一唱一和,太親近,弄得沒臉沒皮的。做主人往往是熟悉的,但樂果和苟泉對做客人的日子都不適應。尤其 是吃飯。自己拿著碗到人家的鍋裡去裝飯,很尷尬,有點像行乞。晚上則要省事得多,電視機不開了,苟泉看書,樂果打毛線。看什麼書樂果不知道,毛線是誰的苟泉也不管。苟泉就知道樂果在打毛線,而樂果只曉得苟泉在看書。 但第一個星期六上午苟泉就出事了。一清早買完菜,回家的時候樂果和茜茜都在睡,苟泉又上沙發睡了一個回頭覺。苟泉一睡著居然夢到樂果了。在夢中樂果嬌豔異常,剛從飛機上下來。樂果成了電影演員,在東京都得了大獎了。苟泉和樂果一同坐在電影院裡,看樂果主演的電影。樂果演了一個風塵女子,被人從妓院裡拎出去了,頭髮又亂又長,把整個臉都遮住了。 苟泉和樂果坐在電影院的最後一排,手拉手。苟泉很幸福,樂果既在懷裡又在銀幕上。樂果在懷裡動,而樂果和張國榮正在銀幕上演對手戲,在床上,動來動去的卻是張國榮。苟泉說:"你怎麼演這種戲?"樂果說:"做做樣子嘛,又不是真的,那只是電影。"這麼說著話電影又沒有了,電影院是空的,又昏暗又寂靜一排又一排扇形坐椅自上而下卻空無一人。苟泉握了握樂果的手,意思是我們也幹,樂果扭了扭身子,意思說不。 樂果說:"剛才是電影,做做樣子的,那不是真的。"苟泉很大度地說:"我知道。當然不是真的。"這麼說著話,胸中的烏雲一下全消散了,兩個人在空蕩蕩的影院裡說幹就幹,坐著,樂果的表情與剛才的電影無異,又柔媚又亢奮。樂果討好地重複說:"那只是電影,不是真的,只是電影,只是電影。"苟泉心境越來越開闊,也就越戰越勇了,輕聲說:"我是真的,我們才是真的。"就在這一刹那苟泉卻醒來了,睜開眼,看見的是家。這個發現讓苟泉沮喪不已。沮喪的快感遍佈全身,糟糕透了。這時候樂果已經起床了,她在梳頭。一邊梳一邊看苟泉。但苟泉一睜眼她又把頭側過去了。苟泉不知道樂果有沒有發現他身上發生的事。苟泉長歎了一口氣,羞愧、悵然而又傷心。樂果在那裡梳頭。她的頭髮比她的肉身更像婊子。烏雲又回來了,籠罩了苟泉的夢醒時分。苟泉閉上眼,後悔夢中的所有舉動。 丈母娘就在這天上午到苟泉家裡來了。她老人家整天在四仙桌上搓麻將,都成仙了,難得到凡世來走上一趟的。丈母娘提了一隻布口袋,把手是兩隻環形玉石。丈母娘一進門就喊茜茜,幾句話一出口就營造了一種溫暖氛圍。丈母娘的親切模樣使苟泉起了疑心,往常她老人家說話可不是這樣的,句頂句,做完了結論還要補一句,"我說的"。 她不僅做結論,同時還要很負責任地注明結論的出處與權威性,是"她"老人家"說的"。苟泉第一次和樂果吵嘴就是被"我說的"制服的。苟泉登門去要人,丈母娘堵在門口,發下話來:"你先還我女兒,我會還你老婆,--我說的。"為了還丈母娘一個女兒,苟泉經歷了婚姻歲月裡的第一個糟糕時刻。這段日子後來過去了,不是日子過去了,是時間把這段日子給過掉了。但苟泉留下了後遺症,一種病,一種恐懼的病。苟泉至今沒有找到這種病的名字,然而苟泉知道,自己病了。病就隱藏在身體的內部,和腸胃與血液一樣具有無限的物質性。 丈母娘登門的意圖很快就流露出來了。她把茜茜抱在腿上,用一種詫異的腔調說:"茜茜怎麼瘦下去了?"苟泉沒有接話,也沒有接話的意思。樂果拿著拖把,說:"不還是老樣子。"丈母娘說:"再怎麼說,也不能苦了孩子。"苟泉的兩隻耳朵一起聽出了話裡的話,什麼叫"再怎麼說"?她早就知道這個家裡發生的事了。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居然是"再怎麼說"!苟泉明白她的來意了,老人家親自來火力偵察呢。苟泉的壞脾氣一起往上沖,卻不敢發作。苟泉拿起煙,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悄悄逃出了家門。苟泉一出家門就迅速溜走了。撤,給你一座空城,讓你們母女倆偵察去,唱戲去。 但苟泉走得還是太衝動了,忘了帶鑰匙。這個細小的疏忽直接導致了當天晚上的一場惡戰。苟泉回到家,對門劉老師家的電視機正在播送《體育新聞》。家裡的燈亮著,苟泉掏鑰匙,沒有。上下都掏了,沒有。苟泉只好敲門。苟泉自己都聽出來了,敲門的聲音又自卑又曖昧,偷情似的。只好開口,喊茜茜的名字。屋裡頭還是不應。苟泉只好又敲,準備豁出去喊"樂果"了,屋子裡的燈卻滅掉了。這個細節徹底激怒了苟泉,屁都放到他的鼻孔眼裡來了!苟泉飛起腳,轟的一聲,門踹開了。對門劉老師家的門也打開了。 樂果沖出來。地上散的全是木頭的碎片。樂果大聲說:"幹嗎?"聲音在靜夜裡像一顆流星,絢爛而又急促。 "幹嗎?"苟泉拖著聲音說。 "你幹嗎?" "你幹嗎?"苟泉說。 "走!你再走!" 隨後萬籟俱寂。 這場戰爭迅猛,劇烈。戰爭的效果很顯著,整個校園都聽到了。在隨後的一分鐘裡,校園裡每一扇窗子的後面都伸出了一顆腦袋。苟泉鎮定下來,盯住木門框。破裂的木門框使家的款式變得又醜陋又陌生。苟泉站在客廳裡,仿佛生活在別處。夜裡的安靜被校園過濾過了,越發剔透純粹了,都不像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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