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家裡亂了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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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的早晨,丈夫苟泉才知道樂果通宵未歸。苟泉從左邊的空枕頭上看到了這個嚴重現實。苟泉的睡眠歷來很好,一上床鼻孔裡就會拉風箱。這樣好的睡眠與他的鄉下人身份是吻合的。樂果對丈夫的睡相曾做過總結,就一個字:豬。 苟泉沒有立即起床。他從樂果的枕頭上撿起一根長髮,放在食指上纏繞。樂果沒有回來。接下來的整整一天樂果都沒有回來。整整一天苟泉沉湎於諸多細節的設定與排除之中。這一回一定要好好盤問的,一定要把所有醜話全攤開來好好審訊一番的。哪能這樣在外頭工作?通宵不歸還能有什麼工作?苟泉心裡頭躥火,臉面上卻是加倍沉著了。女兒已經不小了,這樣的醜事讓女兒知道了天也會塌下來的。苟泉在一天當中沒有顯露半點慌亂,他不和女兒提起她的媽媽。但是女兒又太聰明了,孩子的聰明弄不好就是家庭的大不幸。這位一年級的少先隊中隊長顯得很知趣,也不提媽媽的事。她的少年老成與察言觀色讓苟泉又心酸又害怕,甚至都不敢看女兒的眼睛了。她的不動聲色既像一無所知又像無所不知。女兒向來膽小,她的心思太多不用嘴巴說,只用眼睛向人表達。這麼僵持了一天,女兒終於拿眼睛瞟她的爸爸了。她餓了,向父親要晚飯。苟泉取出一根火腿腸,給女兒打開了電視。電視機上出現了一位身穿絳紅色西服的男播音員,他正在播送本城新聞。苟泉看了兩眼,轉身到廚房下麵條去了。女兒看出了爸爸的心事。他的臉色像用橡皮擦過一樣不清爽。女兒正在客廳裡啃火腿腸,苟泉則在自來水的龍頭上敲雞蛋。事態就在這個時候出現答案的,苟泉的生活就在這個時候風起雲湧的。電視畫面上正在"打擊賣淫嫖娼",一個女人披了頭髮行走在電視畫面的正中央。鏡頭老是跟著她。她的皮裙子十分丟人現眼,後腰上留了一條衩。一隻警官的手又給她拉上了。女兒顯然認出這個長髮掩面的女人了,她用火腿腸指住電視畫面,回過頭怯生生地喊道:"爸爸--" 樂果回家時的表情稱得上凜然。不堪一擊,卻又有一種古怪的凜然。樂果推開門,瞄一眼電視機。電視機開著,趙忠祥正在語重心長,而倪萍卻在熱淚盈眶。苟泉和茜茜都沒有動。樂果穿過客廳徑直往臥房去。苟泉和茜茜目送著這個短暫過程。幸虧苟泉的心智並沒有亂,苟泉說:"你媽的病好些了吧?"樂果回一眼女兒,很勉強地說:"好些了。"樂果說完話便上了床去,再也沒有任何動靜。苟泉和茜茜在電視機前又坐了幾分鐘。茜茜看看爸爸,十分小心地站起身,十分小心地上床去了。女兒的謹慎模樣讓他心碎,讓他體會到無力回天與無 所適從。苟泉望著自己的腳背,一言不發,仿佛被一層茸茸的羽毛裹緊了,很輕,但是怎麼撣都撣不走,怎麼吹都吹不散,就那麼無序,就那麼紛亂。電視機開著,趙忠祥又在語重心長,而倪萍又一次熱淚盈眶。 家裡亂了。托爾斯泰說,奧布朗斯基的家裡亂了。苟泉的家裡也亂了。苟泉關上電視,巡視家裡的陳設和器皿。它們都是現世靜物,等待生活,或等待塵封。家裡很安靜,近乎闃寂,這是亂的徵候,亂的預備,亂的極致。家裡亂了。苟泉記起了托爾斯泰。偉大的托爾斯泰真是太仁慈了,他憂鬱的目光正凝視每一個家。家裡亂了。上帝創造了人,創造了家。創造完了上帝就把它們遺忘了。記起它們的是托爾斯泰。奧布朗斯基的家裡全亂了。 樂果從星期六的晚上一直睡到星期日的下午。樂果起床的時候窗口只剩下一點夕陽了。有點勉強。這給樂果的起床增添了一股慵懶、風騷和破罐子破摔的無聊氣息。她的頭髮散亂在頸後,全身都散發出被窩的混雜氣味。家裡極靜,女兒走進了媽媽的臥房。樂果向茜茜招招手,女兒走到她的身邊。樂果無力地捋了捋女兒的頭髮,十分無聊地拿過眉筆和口紅,給女兒上妝玩。女兒一直望著她。一雙清澈的目光一直注視著母親的一舉一動。孩子的目光一旦曉通事理了,不是令人生畏便是叫人心醉。樂果說:"茜茜還沒有叫媽媽呢。"茜茜便叫媽媽,聲音卻像背功課,樂果給茜茜抹上口紅,斜著身子左右端詳了一回,無力地笑一笑,小聲說:"我們家茜茜就是個美人胎。" 苟泉已經跟過來了。苟泉聽見這句話從門框的背後伸出了腦袋。苟泉一見到女兒的花俏樣子就跳進臥室了。苟泉走到女兒面前,指著衛生間厲聲說:"洗掉!"女兒汪著眼淚,眼珠子在淚花的背後交替打量她的爸爸和媽媽。淚珠子一飄一飄的,要掉,又不敢掉。樂果強打起精神說:"你這麼凶幹什麼?"苟泉沒有聽,保持著雕塑的姿態,重複說:"洗掉。" 茜茜噙著淚花走出臥房。她的清冽淚花一直閃動著怯懦和委屈的光芒。苟泉反手關上門,決定審訊。苟泉在昨天夜裡已經審訊過一百遍了,失眠成了他的法庭,他悲憤激昂地自說自話,自問自答。他躺在沙發上,悄然無聲,內心獨白卻語無倫次。第二天一早苟泉的嗓子便啞掉了。他的嗓子讓通宵的無聲宣洩居然弄啞掉了。苟泉直到淩晨才冷靜下來,將所有的問題歸結為二十五條。他一定要讓樂果站在他的對面,逐條逐條加以回答的。 苟泉關上門。樂果的樣子鬆散無力,呈現出睡壞了的格局,但眉梢的毛尖上卻透出一股寒氣。氣氛驟然嚴峻了。苟泉決定審訊。他記起了二十五條。但是話一脫口他又衝動了。他的沙啞嗓門使他的衝動顯得力不從心,聽上去有一種哀傷和絕望的聲響效果。--"是不是你?"苟泉說。樂果知道他看到電視了,平靜地說:"是我。"苟泉大聲吼道:"睡過沒有?"苟泉一發力氣嗓子裡反而失語了,只有氣息流動的聲音,像身體在漏氣,很滑稽,卻又揪心。樂果撫弄著床單,話回得卻分外莊重:"睡過。" 審訊到此結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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