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好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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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標賽(二) 楊春妹與陳阿美的戰爭很快傳播開來了。人們喜愛漫天紛飛的硝煙氣味,喜愛大腿與大腿之間的美好傳說。阮副主席全聽說了。阮副主席對傳說歷來注重去粗取精,去蕪存菁。他開始了調查與研究,觀察與思考。他找來了在場者,以"逆推理"這種科學的方法追根溯源。談話進行了二十分鐘。"怎麼就吵起來了呢?"阮副主席最後問。 "阿美往溟池裡倒了垃圾,回來就吵起來了。" 阮副主席的眼鏡片立刻像電爐一樣一圈一圈放出了光芒。他看清楚了,全清楚了,溟池底下的故事、線索、人物關係在阮副主席的眼前昭然若揭了。 阮副主席站起身,長籲了一口氣,對在場者說:"你去吧,都知道了。" 在場者看著阮副主席的臉色,有些不放心,試探著問了一句:"不會鬧出什麼大事來吧?" 阮副主席摘下眼鏡,用前襟的下擺擦擦鏡片,眯起眼睛,目光像一團霧。阮副主席很沉痛地說:"很複雜。" 阮副主席來到工會辦公室,申主席正在辦公室裡清點不銹鋼保溫茶杯。這是作為教師節的禮物將在九月九日下午發到教職員工的手上去的。申主席實在聰明,他總是能弄到包裝精美的偽劣產品,把廣大教職員工哄得興高采烈。教師天生就是窮坯子,買上偽劣產品當然傷心,但是"發"一個則另當別論了。"又不花錢","看看也是好的"。正因為如此,申主席什麼權力都可以放,但"送溫暖"這個積德聚財的權力不肯丟。正因為有這一層,申主席不允許阮副主席把辦公桌搬到工會來。申主席沒有專業,而阮副主席是教政治的,所以申主席的辦公桌在工會,而阮副主席的辦公桌只能在政治教研室。這是申主席的成功處,也是阮副主席的傷心處。 阮副主席幫申主席清點了茶杯,聊了好半天閒話和淡話。阮副主席選擇了最靠近申主席的上好時機,說:"食堂裡怎麼弄的?聽說吵起來了?"申主席聽了笑笑說:"女人吵嘴,能罵出什麼好聽的話,全是七葷八素。"阮副主席的近視眼一直聚在申主席的臉上,注視他臉上的風吹草動。申主席抬起眼,卻不接阮副主席的目光,只看他的耳朵。阮副主席便有了一二分。申主席批評楊春妹說:"老白那老婆,也不是東西,今天欺侮他,明天欺侮你,太放肆。"申主席點名道姓罵一個人是不同尋常的,依照常態,他罵誰,便是護了誰。阮副主席心裡的數便陡增到七八分了。申主席說:"你怎麼看?"他這麼一問阮副主席就全有數了,他姓申的和溟池底下的故事血脈相連呢。阮副主席避實就虛,笑著說:"校長都不管,我們管它做什麼?" 時隔兩周,阮副主席在學校例會上突然宣佈了一個好消息:他聯繫了一家養魚場,為了迎國慶,工會決定舉辦"國慶杯"釣魚錦標賽,有車來校。阮副主席補充說,魚場老闆是他的老同學,人太多不好意思,每個教研室最多兩人,比賽只設個人獎不設團體獎,只計單尾數量不計重量,請各工會小組積極準備。 天下的好消息都有一個共同特徵:有便宜藏在底下。人民教師不輕易討便宜,但是對那些名目正當的便宜卻不肯隨手放過。他們要求放寬名額,要求有更多的人投入到迎國慶的偉大行列中去。阮副主席打了四次電話,允諾說:"下一次,下一次。" 比賽的當天下午隊員們拿了自製的漁具,集中在行政樓廣場。"車子"一點半來接人,但是一點鐘不到所有的隊員就站齊了。帶了老婆、帶了孩子,一位女教師爭來了名額,卻讓給了父親,為此招來一些非議。 一點零七分"找老阮"的電話打來了。老阮在教務處的辦公室裡拿起了黃色的耳機,電話打了很久,所有的老師都聽到阮副主席在大聲說話,是一種焦慮的電話語言,夾雜了"喂"和"聽我說"之類的插入語。阮副主席後來放下了電話,面色嚴峻。阮副主席來到廣場,傷心地說:"老同學的愛人出車禍了。"阮副主席詢問大家:"怎麼辦?"沒有人開口,沒有人知道怎麼辦。阮副主席沉思片刻,當機立斷:"不能掃各位老師的興,比賽還是要搞的。"阮副主席大聲說:"大家到溟池去玩玩,只要能釣上來一個會動的東西,哪怕是魚孫子,哪怕是癩蛤蟆,工會都認帳。冠軍一台應急燈,參賽選手一人一塊夏士蓮香皂。"大夥遂轉悲為喜,一起往溟池去。先把夏士蓮拿到手再說。 故事的高潮發生在當天下午。白老師投進去的魚苗使溟池再一次成為焦點。魚的雪亮身影在半空劃出一道又一道弧線,鮮活而又炫目。圍過來許多老師,圍過來許多學生。人們喜不自禁,為每一條小魚而驚呼,而雀躍。魚不算大,但是取之不盡,釣之不竭。在這樣的喜慶氣氛裡誰也沒有留意白老師的表情。他的表情早就成了一條死魚,十分蒼白地漂浮在喜慶之外。釣魚選手忘記了應急燈和夏士蓮。他們一邊往魚簍裡裝魚,一邊神情莊嚴地演講奧林匹克精神:重要的不是取勝,而在參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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