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孤島 | 上頁 下頁
十二


  「出家人無根無葉,生不留姓死不留名,道驢便是驢道狗便作狗。倒是施主陽氣不盛,腎虛肝旺,五行不順哪……」

  「師傅神人,一定知道島上……」

  「虛則靈,空而妙,施主,佛眼廣開,已知你六塵之中陽壽殆盡,想得一命,還是隨我去吧。」

  湯狗在揚子島的消失同樣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你喝醉了酒之後身上蹦走了一隻跳蚤肯定不會引起你的注意。直到文廷生花燭之夜人們才想起湯狗確有多日不見。順便說一下,花燭之夜文老爺的新娘是刀馬旦小六吆。文廷生與小六吆的這段姻緣實在是突如其來,揚子島的老人們回憶這件事至今找不到一點預示的痕跡。筆者曾試圖從史書中找出一點佐證,來論證這次婚姻的合理成分,未果。

  大喜的日子文廷生請來了舊日鰣鱗會的所有舊部。雷公嘴如一尊朽木蹲在客席的主位。他的八寸長的目光在他的鼻尖上交叉掃射,八寸之處依然看得清晰目光上面的刀砍痕跡。昔日的英雄氣概在文廷生的面前蕩然無存,恰好成了英氣勃發的文廷生的極好陪襯。

  文廷生執意要按揚子島的風俗走入洞房。這是事到臨頭時突發出來的主意。這時人們一致想起熟諳婚嫁風尚的湯狗,也只有到了這份光景,人們才想起湯狗的確很久沒有在島上露臉了。

  湯狗的失蹤使絕頂華貴的婚禮充滿不祥。當然這沒有半點理由,誰也沒有看出半點。這個不祥的預感直接導致了後來的悲劇。文廷生妻子小六吆終於難逃厄運,成了水神寺裡玄妙師傅的私物。這個玄妙師傅按照小說的發展你可以推測,他就是失蹤多年的湯狗。筆者曾設法使小說的後半部不落窠臼,但歷史就是這樣,你實在不可違抗。

  8

  爹爹的英雄氣短走入暮途絲毫沒有更改女兒雷河豚的天性。雷河豚是雷老爺惟一的一根苗。即使在雷公嘴一路風光的年代,這件事始終是雷公嘴酸絲絲的一塊心病:雷公嘴的老婆生下小河豚之後地瘦泉枯,任憑雷公嘴赤膊上陣在她的身子裡頭衝鋒陷陣,硬是壓不出一個龜子兒來,那一年正月十六雷公嘴幹斷了他老婆身子底下的兩塊床板之後,他終於明白:天命不可求,命中八尺你難求一丈。

  雷河豚是雷公嘴的老婆出嫁六個月後的產物,生下來時瘦小得如同江邊的魚幹。花燭之夜她料定了肚子裡的小東西將來一定出息透頂。雷公嘴的生命之泉噴注而入她的身內時,她的下腹體驗到了一陣陣撕肝裂膽的快慰,同時,她的肚子裡頭一串很動聽的泉聲丁丁淙淙地播遍全身。誰也沒能料到,這個生命六個月後就按捺不住跳將出來。跳出來時又小又瘦,哭的聲音只有針尖那麼大。但小河豚一日三變,長大之後鮮嫩無比暴烈異常。憑著爹爹的蓋世英名,她活在揚子島宛如荒野裡的一隻小母獅,她想撲到哪兒就撲到哪兒,她想咬斷誰就得咬斷誰。當然,揚子島的人誰也不會把她和「小母獅」聯繫到一起的。但他們給她起的名字足以說明了島上的人對她的評價——河豚,又鮮美又劇毒!誰都想吃但誰都怕碰。揚子島是小河豚絕對自由的土壤,在揚子島,只有小河豚想不出來的事,沒有小河豚做不出來的事。她怎麼做,怎麼正確,她怎麼樣,就該怎麼樣。在小河豚那裡,風俗、德行、規矩,她是不懂的,她懂的只有自己的存在。有人親眼看見小河豚扒光衣服呼啦著長髮在河灘上和公狗賽跑;有人親眼看見小河豚學著小媽媽的模樣把自己鮮嫩的奶頭塞到幼豬的嘴裡去。多少漁娃被小河豚的笑聲撩撥得全身發燙兩眼發光,但碰一碰——「敢!」除非你真的不要命。

  旺貓兒的破屁股停泊山顛或許是小河豚生命的轉折。旺貓兒的出現魔法似的使小河豚的身內發生了奇妙變化——只要一見到旺貓兒,小河豚的兩腋就發放出氤氤氳氳的麝香氣味,這股麝香氣味繚繞不散,使小河豚的暴烈漸漸柔化,並立即使小河豚的兩眼秋波漣漪泱泱四散。旺貓兒眉清目秀文文雅雅,一副女孩腔,小河豚喜歡。小河豚喜歡深不可測的文廷生,小河豚喜歡短小精壯的熊向魁,她願意嫁給他們三個,同時做他們的老婆——只要他們願意。對這些,她不懂,也不需要懂。但只有在旺貓兒面前,小河豚才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女孩,失去了慣有的風風火火,見到旺貓兒,她的脖子就軟軟飄飄的,仿佛再也支撐不起她的小腦瓜。

  文廷生主掌了鰣鱗會,使爹爹雷公嘴的威風落花流水,小河豚不關痛癢。小河豚不像她娘,整天把自己關在黑洞洞的石屋裡,陪著八寸長目光的爹爹流淚。小河豚愛這個花花綠綠的世界,愛小山坡上綠林叢中白色蝴蝶啾啾蟬鳴。

  山坡上,小河豚在綠林叢裡鑽來鑽去。黃絹背心被一身的汗水沾在身上呈現出體態的凸凹不平。兩隻蜻蜓瞪著鼓鼓的眼睛,在她的面前仙人指路。

  兩隻蜻蜓在小河豚的頭上盤旋,微風一吹輕輕地斜過翅膀。小河豚滿臉紅漲大氣吁吁。她走近一塊青石,坐下,生氣地把上衣扒個精光。青石四周的風信子開放得火紅火紅。小河豚把目光從鮮紅的風信子上移回自己的身軀,在自己皮膚的白皙面前她的眼睛被刺得一亮。她第一次發現自己這麼美,她用手輕輕撫弄自己的乳房,兩隻紫紅色的奶頭風信子一樣挺立起來,一陣很陌生的感覺從她的身上滾過,弄得她溫溫柔柔地暈乎了好一陣。她把自己抱住,將自己埋在自己的懷抱裡,用下巴輕輕地磨蹭自己圓圓的肩頭,「哦小寶貝,哦小乖乖。」她這麼對自己細聲說。

  青的、黃的、紅的蜻蜓,粉的、彩的、白的蝴蝶撲棱撲棱地一大片,在風信子的上空穿梭往來。

  一股潮潮濕濕的青煙從一片深翠裡飄拂過來,在蜻蜓與蝴蝶的世界裡搬弄是非。小河豚很生氣,跳將起來順著煙霧的方向追趕過去。遠處幾株古松底下,她意外地發現旺貓兒正跪在墓前,認真地燒著紙錢。他的面前新壘了一座石墓。旺貓兒跪在那裡,兩片嘴唇不停地嘟嚕:

  「江豬大哥,文老爺讓我告訴你,只要他活著,短不了你墳上的香火……文老爺關照,我給你磕九個響頭。」

  小河豚不明白旺貓兒在幹什麼,她壓根兒沒想明白。她悄悄走到旺貓兒的背後,壓著嗓子:

  「咳——」

  旺貓兒回過頭去,小河豚把衣服壓在乳房上,鮮鮮亮亮地?在自己的對面。「貓兒哥,」小河豚風風火火地走到旺貓兒的面前,拉住旺貓兒,「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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