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飛宇 > 孤島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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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道眼光死死地盯住自己。她知道,只要她一轉過身去,手腕一抖,那兩隻眼睛就永遠地閉上了。那兩道目光……不,那兩道陽光……也不……那兩道什麼呢?……小六吆感覺到了步子和司鼓不對了,她就勢來了個亮相,定會兒神,但她的注意力無論如何集中不起來了……她離不開那兩道光芒四射的恢弘的目光。 過門過去了,小六吆的唱腔遲遲接不上板眼。「嘟!嘟!」司鼓爺的板鼓點將兩下,過門重新演奏一遍。我的如意郎呀——小六吆感覺底氣沖不到位。她的氣息在她的丹田處千回百轉卻又無道以出。小六吆回頭看了看後臺,一道鋥亮的光點拉了一條長線,「文大哥,有人害你!」她突然對台下大叫一聲,隨後「當」地一下,飛鏢和一隻匕首在半空中一個相撞,頓時冒出了一股青煙。 「大哥,當心!」旺貓兒立即按住了文廷生。 「天不滅我,慌亂什麼。」 文廷生半眯起眼睛,走上戲臺,盤坐中央,臉上似笑非笑,口念著稀裡古怪的詞眼。一隻花貓正端坐在戲臺旁的一道圍牆上,綠綠的眼睛盯著目瞪口呆的人們。 文廷生雙手合十於大袖之內,睜開眼睛瞄了瞄台下,突然大叫一聲:「看那只貓!」 刹那間,他的雙手一拱,一聲巨響沖著火光從他的袖中飛奔而出。花貓一個後仰直挺挺地跳將起來,爆炸之時噴湧而出的貓血把整個夜空照得血紅。 一股很濃的藥香味悄悄散了一地。 雷公嘴的雙腕軟弱下來。但他提足了底氣,提起雙齒叉從後臺跳將出來。「文廷生,」他吼道,文廷生用眼睛接過他從瞳孔裡逼射過來的鋒利目光。文廷生提起魚刀,向雷公嘴沖去,在雷公嘴的目光上連連下刀,雷公嘴的目光一節一節順著文廷生的魚刀抖落在地,在戲臺上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響。離雷公嘴的眼睛八寸遠的地方,文廷生砍下最後一刀,雷公嘴的目光光禿禿只剩下最後八寸,八寸以外的世界雷公嘴昏瞎如夜空黑暗一片。雷公嘴的目光斷斷續續在戲臺上痛苦翻滾,一條條無眼蚯蚓似的,在木板的縫隙裡慚愧地遁身而去。 「長江裡面撒泡尿,」文廷生對雷公嘴說,「有你不多,沒你不少。你好好活著吧。」 7 文廷生把九毫米六發裝填日野—26式手槍放進口袋,表情平淡地在跪在他面前的人群中走過。這支手槍是旺貓兒多日失蹤的最終緣由。當然,旺貓兒也好,文廷生也好,他們知道只是一把手槍。上述細緻完整的命名還是本文的作者最近加上的。為了這支槍,本文作者特意走訪了北京武器發展史專家。這支手槍是一八九三年日本研製成功的新式左輪。至於這支手槍由何人轉賣給旺貓兒,旺貓兒出了多少銀子或多少河豚,這個問題只能留給公正而科學的歷史學家了。在此,本文作者只能與公正而科學的史學家道一聲再見,完成歷史進程裡的文學使命。文廷生的目光從眼角滑過去,落在熊向魁的額角上。熊向魁慢慢抬起頭來,隨著他的抬頭,他感到自己的兩張眼皮越來越重,那兩道目光簡直像兩根木棍死死摁在他的眼皮上。熊向魁鼓足了勇氣,抬起眼來看了文廷生一眼,那兩道目光在他的眼裡一下子陌生異常:這就是我平日叫慣了的廷生兄嗎?熊向魁的腦海裡一時懵懵懂懂:膝下的地面越來越使他感到不安全。 「我知道,」文廷生慢悠地說,「整個揚子島惟一瞞不過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我兄弟——你。」文廷生突然笑了笑,這微笑在熊向魁的心坎上壓起了一條一條的皺紋。 「不不,我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大哥是真龍天子,大哥是……」 「哪裡來的什麼真龍天子,你我念過幾天子曰詩雲,心裡都明白:我你一樣,凡胎!」 「不不不不不,」熊向魁的神情叭地一下散了架,「不不。」 「幹嗎這樣?」文廷生走向前扶起熊向魁,「你我多年兄弟了,不必這樣,你起來。起來。」 文廷生坐下,兩隻眼依舊緊盯著熊向魁:「誰會稀罕這塊彈丸之地?要不是一場龍捲風,你我眼睛都瞄不到這鬼不下蛋的地方。說不準這也是天意,這裡需要換換天,這裡的人需要換個樣。老天爺說不準把這活給我了。我毫無辦法。不過,」文廷生的眼睛看著門外的一個遠處,「這塊巴掌地既姓了文,就得有另外一副樣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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