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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聒噪者說

                               
                初日照高林
                            ——常健

    一、案件

    更多的時候,遠處的事物會比發生在近旁的事情更清楚。作為一個警探,我除
了留心案情的線索之外,現場更使我上癮。八月的一天,一個退職的聾啞學校校長
死在他的寓所裡,手裡拿著一本《啞語手冊》。對於我來說,死亡發生時,現場在
百里之外。為了目擊屍體死亡時的姿勢,我必須驅車前往一個叫樟扳的地方,如果
我驅車前往,夜霧或者風沙會遮蓋我的雙眼,在漫長的行車途中,那個叫林展新的
死者的屍體漸漸變得僵硬,失去了原來的形狀。林展新是在對一個神學教授實施調
查時猝死的。我們可以聽說,他不是死在教授面前,而是死在自己的寓所裡。這個
新上任的專案組組長直到臨死前,對教授的情況一無所獲。現在,我正在回憶一宗
案件的始末,窗外,通往樟阪的黃土路在一些地方彎曲成蛇狀,類似於折疊,不易
看到盡頭。我走在這條路上,精神無法集中時,記憶就是一條水搓成的繩子。如果
路上不出意外,我可以在三小時後到達樟阪,可以在那幢紅磚砌制的房子裡看到死
者,他死後的姿勢,以及那本《啞語手冊》,也許在現場,留下的只有被風吹幹的
血跡,屍體已在午後被運走。據我所知,林展新退職後第三年,重回樟阪,他負責
對宗教研究所的神學教授朱茂新歷史問題的調查。林展新是在一天黃昏抵達樟報的,
三小時的汽車顛簸給他瘦削的臉蒙上了灰塵。他走進河邊朱教授的寓所,隨後朱茂
新跟在他後面來到了岸邊的幾乎傾記的土樓前。朱教授把他送進了樓房後,離開了
那裡。林展新站在樓板上,看著朱教授走到河邊,望著河水發愣。林展新覺得朱教
授的身影在流動的水面上向上游移動,看了一會兒,他卸下行李走進房間,旅途使
他疲勞。不久後,林展新死於一天夜裡。
    我對教授一無所知。實際上,我沒有見過他。在我的預感中,教授送走林展新
後來到河邊時,身後的情形不能重現。他能感到他的經歷如同流水,它會在一些地
方激起漩渦。在他不能看到的地方,林展新用水洗去了臉上的塵土,這幢四形小樓
是一個聾啞學校的舊址,林展新洗淨手臉走出門外,河邊吹來的風激起了他的回憶,
他感到學校的殘垣斷壁就像從水中浮現出來一樣。河邊,教授的身影不見了,林展
新看見了一棵楊樹。
    所有的疑點都集中在教授身上,因此,幾乎所有的材料都是關於教授的歷史。
我在閱讀這些檔案和材料時,感到這些充滿著對一個人的評價的字是一個一個增加
的,它們構成詞匯和詞組,爾後形成文章,一個細心但很愚蠢的閱讀者必須在閱讀
時用手抓住它的開頭,然後尋找毛糙的另一端打了結的繩頭。在檔案中,唯一的印
像是,這個勤儉的神學教授在孤燈下撰寫文章。而唯一的結果是,在一宗故意縱火
案裡,教授的家什和文章被燒成灰燼。它們在教授的視野中起火的時候,他已經推
開門頁,走向河邊,水可以滅火,這是一種常識。可是,當朱教授走到河邊的時候,
他感到他犯了一個錯誤:他無法把水引到宗教研究所。他被沮喪淹沒了,沒有回頭,
而是對著河水發愣。
    只有目擊者才能撰寫如此詳盡的記錄,他使用最一般的詞匯,卻可以記錄一則
殘酷的事實。檔案或者公文的語言是透明的,它的語式十分簡約,利於看清真相。
對於我來說,教授已不是陌生人,那連篇累牘的一堆材料詳盡地記錄了教授的經歷、
性格、稟賦和他的著作的索引,可以通過索引查閱那些著作,常被人稱為在書頁上
塗滿了心血的著作,可以折射教授細心地撰寫文字的情景,逐字逐句地寫滿一頁稿
件,傳導出不同凡響的聲音。甚至可以重現那裡的環境,比如河流、初生的楊樹和
聾啞學校的殘垣,有時,疲倦的教授會走出門外,手裡握著一本《宗教辭典》,來
到河邊呼吸新鮮空氣。對於他來說,目前的環境和書中的情形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風
景。


    無論如何,我對教授的瞭解僅限於一堆文字,不過,這已經足夠了。在茂密的
句叢裡,可以看見更成熟的教授的面容,這張充滿倦容的臉一般是在寫完文章後留
下的,餘下的唯一可作的事情就是更清楚地看到這張臉,作為一個警探,現場是更
為可靠的東西。有時為了目擊現場,我必須驅車走完大約百里的路程。可是,事情
往往糟糕得無以復加,如果漫長的路途上出現意外,風沙會使我看不清方向,鋪著
碎石的危險路段可能讓我送命。對於這條彎曲的路來說,危險就像叢林裡的陷階;
或者我已到了現場,死亡已經發生,屍體的可怕姿勢和現場的遺留物,把我那一點
幼稚的希望徹底粉碎,我看不到他死亡時的情形。現在唯一可做的事是更清楚地凝
視屍體上的那張臉。
    這張臉和拍回的照片上的臉沒有什麼區別。
    剩下的工作就是撰寫案情報告。我坐在窗前,對窗外的景物熟視無睹,以便理
清線索,寫成一本完整的案錄。我需要一種能力,把結果推到那張僵死的臉上,然
而,直到現在,我對教授的情況還一無所知,或者說,我對教授已耳熟能詳。依靠
一本已經寫成的案錄,我可以做到這一點,但我必須首先撰寫案錄,甚至可以想像,
我在模仿教授寫字的姿勢,他那特有的做學問的派頭和寫一本描紅字冊並沒有大的
區別,不同的只是內容。然而,作為一個警探,我更對事實充滿了興趣,為了寫明
事實,我必須跑一趟樟阪。根據現有的材料,教授住在一座臨河的宗教研究所裡,
樓頂上架滿了亂糟糟的電視天線。我無法走進他的書房,據材料記載,教授習慣把
客人領出大門,到河邊的草地上說話。由於看不到他的著作,朱教授看起來更像一
個跑單幫的商人,他不戴眼鏡。郊外的風貼著河上的水皮吹過來,暫時弄皺了河水
和教授的臉頰,他一定有難言之隱。高宗教所最近的能住的地方,是那幢幾乎傾記
的聾啞學校的校舍,林展新就死在二樓靠東的房裡。看來我除了在這裡住下,無處
可去。從這裡應該可以看見宗教所的電視天線和河邊的楊樹,朱教授常在樹下發呆,
看得出他是那種孤僻的人。如果不出意外,我能看到平常的一幕;朱教授在寫作遇
到阻礙時。會走到河邊散心,這已經成為習慣、同樣,如果不出意外,習慣不容易
改變。其實,河邊沒有什麼值得流連的,所以,習慣本身就是一種樂趣。對於像我
這樣的陌生人(至少對於教授來說我是一個不速之客)來說,這幅情景單調得令人
驚訝。
    他站在河邊的樣子絕對不會比他書寫著作的情形更有趣。寫書至少是在創造一
種別人沒有說過的話。而且旅途足以使我疲勞,而疲勞更讓我沉溺於睡夢之中。在
夢中,我還在不停地翻閱那本冗長的檔案材料。我用食指和拇指不停地翻過一頁頁
紙,隨著頁碼的不斷增加,事實就浮現在眼前。在我過夜的這座校舍裡,野貓在斷
牆上逡動,這是我臨睡前看到的景象,有時,人會把臨睡前看到的景象做進夢裡。
那些用手指掀動的紙頁沙沙作響,像是用泥土製成的薄片,如果小心一些,就不至
於將它們毀壞。這種習以為常的重疊類似一種建築的過程,結果是,這是一座紙做
的樓房。
    我要閱讀的材料無疑更多了。這是必要的案頭準備。在我出發之前,我必須逐
字逐句地讀完它們,以便對教授的情況更為熟稔。可是,當我讀完了材料之後,我
讓沮喪淹沒了。我以為除了真相之外,我已對教授了如指掌。八月的一天,二處轉
來了一則朱教授的死亡消息,就像一把火可以徹底燒毀這材料一樣,這則死亡消息
無疑使我震驚。據此消息:朱教授在送走林展新之後,投河自盡了。一個自稱看見
過屍體的漁夫說,死者身上佈滿了鐵銹,這個漁失以為網住了一條大魚,驚慌使他
丟棄了屍體。我感到消息的來源像一條河水。是什麼致使了教授的死亡?我合上卷
宗,即使我現在趕往樟板,也看不到現場,甚至見不到教授的屍體。
    我只能重讀這份材料。
    即使我已到樟阪,也必須及時趕回,因為材料已與事實不符。
    是什麼阻礙了案件的進展?就如同是什麼阻礙了教授的寫作一樣,使他放下筆,
走到河邊,人們以為這是無數次閒暇散步中的一次,可是情形卻起了變化,教授從
一條河中泛起。顯而易見,我是一個盲目樂觀的人,急於看到屍體浮現的景象,包
括河岸的楊樹、殘垣斷壁以及一切現場的景色。我即使在樟阪,也無法獲得蛛絲馬
跡,包括教授的屍體,這是我最重要的資料。在樟阪,作為一個陌生人,我可以走
遍每一條街道和唯一的河流,但我只能記住那些富有特徵的樓房、樹木和兩座房子
之間的彎曲的土路,顯然,這些還是很不夠的。
    有時,在一條河心中,能聽到另一條河上的浪花的聲音。河道的彎曲使人不易
於走通兩條河,以及觀察到它們的習慣的波紋。我直到現在,才從材料中獲悉那條
河的名字叫深水。林展新當時住在聾啞學校裡,他沒有任何念頭想越過這條河,或
者在河中游泳,他的水性極差。他也沒有來得及走到不遠的宗教研究所,重新拜訪
一次專案對象,他死得很突然。他是否聽到了半夜裡深水的呼嘯。而材料中無疑地
記載著,那天深夜,深水河的標高越過了危險的水線。林展新站在樓板上,河岸的
景色讓他感到疲勞,當他回房休息的時候,不會意料到自己即將亡命,更不能預測
教授的生死。看來,他是那種疏懶的人。我翻遍了所有的案情報告和檔案,最後發
現,它們把我弄湖塗了,教授的面目被弄得模糊不清。他死了。
    朱茂新,對於這樣一個平庸的名字,我最初可以獲得簡明的印象:這個神學教
授是一個矮個子,西服粗糙,臉相敦厚而且沉默寡言,在這種人身上,一般來說,
奇跡是不可能發生的。我想,也許我必須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的唯一方法就是原路返回,拋開這些資料。語言有時是一把利劍,它
能輕易地刺死聒噪的人,關於這一點,朱教授本人更為清楚。作為一般的常識,教
授的職業無非著作或講課,這種人的壽命可以持續很久。直到他把話說盡,臨終的
情景與自然死亡沒有太大的差異。唯一的突發事件是這些大部頭著作變成有棱角的
磚塊,這種死亡方法是很奇怪的。
    我一面開始重新梳理案情的線索,一面留心樟阪的消息。在樟阪,我對教授的
情況一無所獲,尤其他的死因。所以,我必須從那裡返回,重新找到通往樟阪的道
路。為此,重讀手中的材料成了一項最繁重的工作,可以從最清晰的結果(或稱死
亡)查起,回溯事件的經過,由此反推案情發展的邏輯、犯人犯罪的動機和經過,
我一旦獲得真相,立即把它們拋開,這就是我工作的一般情形。否則,我將徒勞地
拿著一堆文字垃圾,可憐地站在一堆由破磚碎瓦組成的廢墟上,找不到一條離開樟
報的路。事實已經證明,樟阪已是一個是非之地。正如我走下樓房,登上汽車發動
引擎,準備前往樟阪的時候,二處卻傳來了教授的死亡消息,這足以令我尷尬,我
還沒有到達樟阪就已經離開了那個地方。是什麼阻礙了我的前行?
    無論如何,我必須走一趟樟阪,這應驗了一句俗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此
之前,我必須首先放棄材料,使自己的頭腦趨於清晰。就在我放棄它們的時候,可
怕的記憶還讓我想起那個聾啞學校的斷牆,那些破碎的磚瓦和帶有騎牆色彩的垣頭
上的狗尾草,以及猶豫不決的野貓。看來,一個人的記憶是不易消褪的,尤其是那
些與死亡有關的記憶。不用想像就可以看到,這間陳舊的校舍是被風刮倒的,它的
磚縫間的石灰已經脫落,露出斑駁的牆體。在危險沒有發生時,誰也不會注意這些
枝節。直到一場雨前的大風從深水河面吹來,校舍的主體像紙牆一樣坍塌了,那些
橫飛的碎磚斷瓦在地上滾動,樓房很快地解體。林展新在退職前廢棄了這座陳舊的
校舍,所以,學校倒塌時只壓死了一隻貓。這些事情發生在林展新離開樟阪之後,
所以,他對此一無所知,以至於他重回樟阪時,已經認不出原來的校址了。他像一
個瞎子,由朱教授領著找到了他原來住過的房子。看來,對於他所不知的東西,林
展新是要重新學習的。林展新住下後,臨睡前聽到了深水河上的風聲,不過,很快,
他就被疲倦捲進了夢鄉。
    在夢中,一種人們可以通常誤以為是幻想的那種夢,與回憶交織在一起,當深
夜的河風吹開它的繩結,事實便逐漸顯形。林展新如果及時離開樟阪,駕車原路返
回,也許就可以避開一場死禍。沿路的景物:例如公路上的上了白漆的香樟、加油
站的紅色標誌、斷裂的麻石里程碑,這些重複的印象作為到過樟阪的見證,都會隨
河風飄散。在冗長而單調的返歸途中,重新梳理事件的經過,使真相更為明朗:這
是一個最簡單的問題,也就是教授的死因。朱茂新教授來到樟阪後,開始研究神學,
對於一個本分的讀書人來說,孤僻的研究生涯不失為一種適意的生活方式。事情發
生得很突然,一個陌生人的到來打破了他的平靜生活。這個人的到來牽涉到他的曆
史。離他住所不遠的地方有一條河,河水的流速經年不改。這個叫林展新的人來到
他的住所,向他說明了來意,他的說明並沒有改變教授的心境。教授站在樓上,看
見他離開了宗教所,向河邊走去,他的身影在風中飄搖,陌生人在河邊站了很久,
仿佛對著河水回憶往事,這種思索來自於一種觸景生情的情緒。河中央,一個捕魚
的人正在起網。
    我無法獲得更準確的印象了,在乏味而單調的河流和樓房之間,沒有吸引人的
東西。在坍塌的聾啞學校原址上,堆滿了磚塊和瓦片、校舍傾倒的速度大於河水的
流速,那些屬￿樓房一部分的羅紋青磚逐漸鬆動、瓦解,成為一塊石頭和土制的薄
片,原先重疊的瓦片像被風吹開的書頁,以一種斷了線頭的脫落姿勢擴散開來。就
是用手指擊潰的書堆和斷了書脊的紙頁,以至於像教授這樣細心的人也無法弄清它
的頁碼。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燒掉了這些材料。在火光中,我乾淨的雙手變得柔軟。八
月的一天,我重新上班,就得到了偵破教授死案的任務,隨即的消息是:教授突然
重新出現在宗教所裡。
    在情形改變如此短促的時間裡,我來不及撰寫任何形式的案情分析。似乎一場
兇殺剛剛發生、就已經真相大白。
    我得去一趟樟阪。
    樟阪。
    我預料中的樟阪充滿了神秘氛圍,它在靜候一件事情的發生。誰也不能預期我
的到來,卻無疑都在一種等待之中。我以最簡約的方式帶上必要的槍械(雖然我認
為它們毫無用處)、穿上便衣跳上一輛老吉普,因此省略了中間環節:比如取出案
錄,把它塞進上了鎖的挎包,帶上鋼筆和墨水,以備不時之需,在匆忙的出發的瞬
間迅速回憶一遍案情,並在回憶中辨認出那條河流上的波紋,河邊的兩幢磚房以及
岸邊楊樹的原有輪廓。
    走夜路是一種不折不扣的探索。到達樟阪時已是白天。就教授的習性來說,白
天是著書的好時光,而夜晚卻是霧障。他習慣于在入夜時分走到河邊的楊樹下注視
河水,傾聽它的流聲,似乎這些聲音代替了他要說的話。而在白天,陽光使窗臺,
書桌和老式籐椅呈現原有的輪廓,教授感到他有許多話說,然而孤獨使他緘默。一
般情形下,他就是這樣開始在稿紙上寫下第一個字的。爾後的情形一發不可收拾,
那些生動的比喻或抽象的思辨堆滿了狹小的房間,在教授專注的思索中,那些書桌、
竹椅和書櫥被擠壓得變形,像火中的印象:變得柔軟和易於彎曲,就如一個凝神的
人會忘卻其他事物,教授甚至不能記全這些家什的稱謂。然而事實上,只要不移動
它們,誰也不能改變它們的形狀。
    只有火能夠把它們燒成灰燼。八月的一天,教授的寫作遇到了困難,這種情況
經常發生。他在書寫一些文字時,突然對一個詞的詞根發生了興趣,結果是他的寫
作陷於癱瘓。毫不疑問,他放棄了寫作,披衣下樓,來到聾啞學校的廢墟上散心。
他能踩響那些斷瓦,更能回憶學校昔日的繁榮。十年前,這個學校收進了第一批十
名聾啞兒童,在開學儀式上,教授第一次認識了林展新。這個新上任的校長長著一
副典型的南方人的臉型,顯得沉默寡言。他請教授書寫了一個橫幅:我要說話。當
他把那些聾啞兒童帶到跟前來的時候,教授震驚了。那些兒童長著清秀得令人心碎
的臉龐,鮮紅的嘴唇之間吮著乾淨的修長的纖細手指。這些絕對靜止和無聲的印象
使教授無言以對。在此後的白天黑夜交替如此迅速的時光裡,教授感到昏昏沉沉。
在陰沉的天空下,那座無聲的校舍盤踞在廢墟上,他能在恍惚中夢見陽光把夜色褪
盡,那些聾啞兒童把手交給校長,他們和林校長一起唱起了頌歌,歌聲和鮮血一起
從雙唇中流出。而一到黑夜,這些嘴就緊緊地閉上了。
    教授回到書房,風把稿子一張一張地揭起來,但沒有吹落到地上。他看到那些
家什都被移動了,致使整個房間改變了情形。只有在閒暇時光裡,教授才能注意到
這一切,但是,他仍然無法解釋它們。教授感到手心冰涼,他走下了樓,重新來到
河邊。在那棵楊樹下,他看見了自己的書房的陽臺上站著一個人。
    這是林展新第一次拜訪他。
    白天,他一覺醒來的時候,就感覺到聾啞學校開始上課了。這個學校聽不到常
有的書聲和喧鬧,這種奇異的感覺伴隨著他洗完手臉刷淨牙齒,直到他站在窗前,
以一種習慣的姿勢注視校舍的時候,聾啞學校在他的感覺中成了一座空城。他坐下
來寫作的時候,腦海中還回旋著這樣一幅景象:第一個上學的兒童走進校園,接著
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逐漸把學校填滿。這種方式是悄無聲息的,直到開
始上課。教授拎著斷水的鋼筆,對著白色的稿紙猶豫。眼下,正在上課的學校和一
座空校沒有區別,或者說除了像教授這樣細心的人,很難作出這種微小的區別。即
使在放學之後,教授也無法靜下心來寫作,校園裡至少還有一個人,林校長在一般
情形下,是不抛頭露面的。
    往往在這種時候, 他會看到林展新走到河邊, 對著河水發愣,手裡拿著一本
《啞語手冊》。看起來遇到了不順心的事,教授很少關注人的心情,他只對神學感
興趣。現在,教授在恍惚中進入一種愉快的心境,然後在這種心境中寫下第一個字。
以下的情形單調得令人驚訝,他寫出第二個字,然後形成詞或者詞組,然後組成句
子,成為句群,形成文章也許是遙遙無期的事。他不能一氣呵成,因為聾啞學校上
課的聲音會打斷他的思路。通常在這種時候,他就到學校溜達,以把握思路的繩頭,
但有時候這樣做並不容易,甚至很困難,如同站在一群牛面前,等待牛角奏出音樂,
或者企圖用水製成磚塊。教授在這種情況下,只有用目光從這群學生中找出唯一能
說話的人。
    毫無疑問,這個人是林展新。當教授發現他時,他常常正在對一群學生作手語。
他們並不熟稔,頂多在河邊散步時寒喧過幾句,議論一些關於季節的問題以及河水
的流速。在教授眼裡,這些手語除了節奏之外一無所有(他對手語一竅不通)。但
他可以肯定,這些手語表達著一些最簡單的意思,諸如吃飯、解手,等等。他幾乎
就在這種猜測的心境中進入寫作的,當他寫出一連串句子之後,有時竟然遺忘了它
們的意思,這種時候,他常常把目光投向窗外,楊樹在原來的位置呆著,流水經年
不改。有時樹木變成了一個人,那是林展新在散步,當他結束散步走回學校時,教
授已經寫完十頁稿紙,這種毫無生氣的寫作並沒有使他的心情變壞,對於教授來說,
最壞的事是他忘記了一把椅子是不是呆在原來的地方。
    很顯然,啞童的發音方式是一種動作,它必須經過翻譯。教授把這種性質作為
一種例證寫入文章,住在這種閉塞單調的地方,他無法獲得更準確的材料。他感到
河邊的樹葉的色彩單一得令人驚訝,一片葉子幾乎是對另一片葉子的模仿。他寫道
——
    上帝說有了光,於是就有了光。
    他首先寫下了上帝兩個字。
    可是,當他寫到「我」這個字的時候,手突然顫抖起來,情形的改變並不是出
自思維的空白,而是聾啞學校的一叢火光,它在黑夜中十分醒目。教授在余光中瞥
見一束類似陽光的亮點閃過之後,眼前出現了短暫的黑暗。沉溺于冥想的教授不易
於蘇醒,但他確乎感到似乎有一件事情發生,而這件事情仿佛跟學校有所聯繫。在
這所學校裡,他唯一叫得出名字的是林展新,他一般不在意別人的姓名,尤其這種
平庸的名字。但他可以記起林展新沉默寡言的性格:這個孤僻的人一般不在白天出
現(更準確地說,教授沒有在白天見過他),他像是不能見光,如果眼力好。可以
在夜色中將他與一棵楊樹作出區別;再次,他像是只能緘默不能說話,原因十分簡
單,他在大多數時候使用手語,他是那種對工作很認真的一絲不苟的人。即便如此,
教授在寫到「我」這個字時,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緊張,以至於不能感到紙上的文
字是什麼意思,他這副愚不可及的樣子是毫無生氣的,連同他那堆文字,他感到他
的寫作比一次翻譯還糟糕,可見一個專注的人被擾亂時的情形是多麼尷尬。
    原因來自於他引用的關於火災的一次例證,當然,就是聾啞學校的火災:火不
知從何而起,等他發現火光後,河水的波紋已被照亮。教授感覺到有了光、而且光
芒已經把一切照亮。遠遠地看,學校的磚牆的石灰在火中剝落,濃煙代替了夜色。
他知道夜裡啞童已經走空,所以火填滿了校園。顯然,黑夜變成了白天,在被照亮
的地方,校舍、樹木、河流的輪廓重現,更有一個人,在火舌間撲騰,教授起先以
為這是救火的人,後來他看出是林展新。他的姿勢僅限於可笑地跨越火叢,當火光
照臨教授時,教授看見這個沉默寡言的人張開了嘴。從他的嘴型看,他發出了一個
字:啊。
    當然,這僅僅是猜測。因為隨後教授便中斷了寫作,他覺得應該去做點什麼。
憑藉一點常識,他跑到了河邊,但他馬上發覺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而且,私心雜
念使他感到此刻有人進了他的房間,塗改了他的文章取走了他的稿件,使他的心血
毀於一旦。
    這次火災僅僅燒死了一個人,壓死了一隻貓。毀滅性的災難來自於第二次火災,
它使校舍完全傾圮了。
    第二次火災發生在我去樟阪之後。
    我到樟阪時已是白天,在白天,一切都比原來更清楚,所以,連篇累牘的材料
顯然是徒勞的努力,尤其是一個警探,更相信現場。或者說還在黑夜,是火光把一
切照亮。現在看來,後一種說法更為準確。
    但無論如何,我認為我的車子已經越過黑夜,進入白天,因為我看見了火舌,
火舌中的變形的課桌。更遠的地方,一條河的線條在火光中變得柔軟,我立即回憶
起它的名字叫深水,教授在一份材料中供出了它。深水在這裡形成彎曲,所以顯得
柔軟,從彎曲的地方看它,仿佛間斷一樣。我的車子沖到河邊,而沒有在火叢邊停
住,很顯然我想到了水,就像黑夜能夠淹沒白天,火也能被水澆滅。或者說如果火
能夠填滿校園,那麼水也能夠,不同的是,它最終會流失,它會流出一條道,就像
一條河流。現在,露水已經打濕老吉普的擋泥板,我向河邊走去,最後我在楊樹下
站住了:我無法把水引進火區。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裡,看起來一定像是發呆,而
且注視流水的樣子愚不可及。
    可是,我來了。
    但燃燒在持續。依據我對案錄的熟稔,我判斷出事地點是一座廢棄的聾啞學校。
在這座空空如也的校園裡,由於人跡罕至,所以無法明瞭它的格局,它像一個燃燒
的迷津。我來了,因此,我看到一個人在火中撲騰,他瘋狂地轉動著臉,起先我認
定他是個瀕死的人,正在逃出火焰,後來我修正了這一判斷。我看見他無望地舉著
一根樹枝,甩打火舌的姿勢類似舞蹈,而最後陷於失敗,燒光了葉子的枝幹又類似
傘骨,那人被火光徹底照亮。這是我從河邊奔向火區時看到的景象,我還能看到,
一旦著火,火苗的體積便不斷增加(這是無奈的譬喻),它以瘋狂的速度擴大區域,
火團追逐人的姿勢像是滾動雪球,最後充滿校園。它擠出一個人來,這個人正在徒
勞地與火焰搏鬥。
    醉心於救火的人會忽略一個事實:他已經被火焰包圍,無論他撲滅了多少個火
團,也沖不出火區,火舌會把新的空隙填滿,這種增加的速度十分驚人。所以,我
在奔跑中看到,這個救火的人被火舌擠成一團,無論他如何努力,終於捉襟見肘,
像一個倉惶逃亡的人。他在沖向火舌的時候卻像在遠離火舌,最後糾纏不清,被燒
光了眉毛和鬍子,以下的情形不得而知,因為火焰暫時掩蓋了他。這座聾啞學校現
在火聲震天,樹木和椽子在燃燒中發出爆響,在地廣人稀的郊區,這種喧騰引不來
第二個人,即使火聲比水聲更響,我僅僅是一個不速之客,而且為火光所吸引。我
通過這種亮光看見那個救火的驚懼地張大了嘴,他大概驚叫了一聲。隨後,更大的
火焰吞沒了他。
    我還是沒有聽出他叫出了什麼聲音。
    這聲短促的叫喚迅速陷落了,最後出現了寧靜。火災的結果與一般的事實相符:
在火焰慢慢減弱時,現場漸漸安靜下來,在殘火的熱浪中,校舍的磚牆變得柔軟,
鬆動,燒松後的磚塊開始脫落、潰散,這些貌似完整的磚頭容易粉碎,變成沙末。
那些課桌、黑板、秋千架和花圃是相繼消失的,聾啞學校的必要設施不斷減少,最
後的殘火把《啞語手冊》燒成灰燼。風把這些灰燼吹走。還有什麼東西,燒空了的
校舍的原形,由鬆動的牆和脆弱的椽子搭成的空構,四面有最大的門(原有的門頁、
轉樞和門骨已然不見),風就是從這些門中吹進來的。風剛吹臨,這座空構就像紙
樓一樣坍塌了。
    我大吼了一聲。
    在如此短促的時間裡(限於我從河邊向火區奔跑的空隙),它們的減少是奇怪
的,這至少告訴我一種經驗:一旦著火,火焰將充滿內堂最後將它擠垮,所謂減少
就是消失。或者說,已由火焰取而代之,這種增加最終也會減少,當殘火消滅後,
你就看不到任何東西了。也許還有廢墟,我就是站在廢墟上的人,但我看不到廢墟,
如果我不低頭,我能看到另一幢樓房。
    依據我對案錄材料的熟稔,我馬上判斷出那幢樓房是宗教研究所。因為另一幢
樓房已被燒毀,河邊只有兩幢建築物。宗教所是一種仿西式風格的建築,樓頂佈滿
了亂糟糟的天線,宗教所的宿舍區距此十裡,只有單身的朱茂新住在二樓的一間由
辦公室改裝成的房間裡。
    可以說,我簡直有些興奮。火災已經弄昏了我的頭腦,我幾乎只有依據案錄材
料才能回憶起一些事清。但是,眼前這幢房子無疑提醒了我,我記起了朱教授,這
種興奮是難以抑制的,尤其在一場火災之後。我失魂落魄地走進宗教所,叩響了我
能記起的他的房間,我的探詢沒有得到反應。我推開了門,書房裡空空如也,除了
書桌上的稿紙,稿紙上的字,甚至連一支自來水筆也沒有。它類似一種搬遷後的房
子,但我無法重現搬遷時的情景,所以,在我的預期被粉碎的同時。這些家什仿佛
是在瞬間消失的。
    稿紙上寫到。上帝說有了光,於是就有了光。另起一行又寫道:我說有了神,
於是就有了神。
    接下去的連篇累犢的分析和求證,是我所不能讀懂的,那些充斥著術語和例證
的文字佔據了整本稿紙。這些語言除了朗讀起來有些節奏之外一無所有〔我對神學
一竅不通),但我可以肯定,這些語言表達著最複雜的意思。而且我至少可以明瞭,
寫完它們是辛勞的,必須逐句逐字,絲毫不比我寫一份案錄來得輕鬆,不同的是,
它將形成一本很厚的書。而案錄僅僅是一份看後即扔的材料。我幾乎可以想像教授
坐在案前耽於事務的面孔,無論如何,它使我這個外行人感到可笑。
    我來到陽臺上。
    我一定看見了河流,它被稱為深水。我一定看見了河邊的楊樹。而且楊樹下有
一個人在觀察那輛老吉普。他的衣服被火燒黑了,臉上的眉毛和鬍子已被燒光。最
後他抬起黑臉看了我一眼。
    我認為他就是教授。

    二、聒噪

    我覺得我必須住嘴了,饒舌可能使我患上眼疾。我要談談我看到的東西。我看
到的情形都記在案錄裡。
    當時,朱茂新正在房間裡寫書,房門被風吹開,使他感到了突如其來的緊張。
因為他目睹了火災,所以他想起了一系列火災的情景,並從中發現了本質,這是他
做學問的一般方法,一旦成功,他就把佐證寫進文章。眼下,他正是這麼做的。他
在寫字時,以為陷入了深夜,實際上,他已經把火光和陽光混為一談。他借助陽光
看清了文章,卻在寫關於火光的事,縱然如此,他還是繼續寫完了一個段落,這時,
風吹開了房門。;
    起先,他以為有一個人進了他的房間。只要他回過頭,疑慮就會消失。但這足
以弄壞他的心情,他被迫站起身,走出門外,下了樓,來到一片草地上。河邊沒有
人,而在他視線的另一端,失去了陽光的天空下,一群民工在聾啞學校的廢墟上清
理垃圾。他們揮著鐵鍬,把破碎的磚瓦重新扒出來。壘成一堆,這樣看來,它們不
像垃圾。民工們有所作為的是,他們把完好的磚塊挑選出來,碼成一個方陣,然後
使之增高,成為有用的東西。教授被它們吸引住了,他驚詫於在廢墟中能找出這些
東西,而且這些磚塊和完好的新燒制的磚塊沒有什麼兩樣。這些民工把它們挑出來
幹什麼呢?
    除了重新蓋置一座校舍,它們不會有別的用處,但很顯然,這是遙遙無期的事。
但這並不是沒有可能的,教授只要再走近一步,就可以看見這座校舍沒有完全燒坍
的空構的屋柱和椽子,上面有一些蛀蟲。教授只要退後一步,就不能看見這些蛀蟲。
只能看見民工。民工在清理瓦礫時,並沒有發現這些蛀蟲,他們只看見了燒黑的磚
頭和燒壞的課桌的原形,他們去掉無用的燒成木炭的桌椅,找回建築用的材料。與
此同時,蛀蟲把屋柱和椽子蛀空,隨著蛀蟲的不斷繁殖(這是一種繁殖力極強的昆
蟲),屋柱幾乎到了空心的地步,而在外面看來完好如初。這種減少是驚人的,更
有甚者,人們不太容易發現這些蟲子,而在於教授,他只見過一些細小的常見的蛀
書蟲。
    散步幾乎是他的奢侈的享受,所以他繼續散步。尤其是獨行,使他心情愉快。
而反之,他感到有一個人在他身後,就會渾身不自在。如果是一群人,他不會感到
心情變壞,正像現在,那群民工在清理垃圾,他卻回過身,向河邊走去,所以他不
能看到蛀蟲如何把屋柱蛀空。他向岸邊走去,他背後的校舍由幾根木柱和一個屋頂
構成,有時也有圍牆,其餘部分已被燒毀。八月的一天,陽光遠離了校舍的瓦頂,
當時朱教授正走向河邊,當他在楊樹下回過頭的時候,看見聾啞學校燒黑的屋柱下
坐著一個人,他戴著草帽。教授看見那人向他揮了揮手,他走到那人身旁的時候,
那人摘下了草帽。這個貌似鄉下人的中年人把草帽墊在屁股底下,對他笑了笑。
    這爿屋頂還能躲雨,他說。
    這就是教授重新見到林展新的情形。當天夜裡,他才知道林展新是為他的專案
而來。而在當時,他只看見林展新的後背靠在屋柱上,壓死了一些蟲子。
    這裡還有蟲子?林展新驚奇地問。
    教授結結巴巴地說。這裡常有一些蛀書蟲。
    朱茂新感到他的生活經驗匱乏到驚人的地步。現在,他還為此愧疚。面對河水,
單調的流水聲使四野更顯凋敝。他於是回過頭,看到了校舍上方陰沉的天空。那幾
個民工在殘存的火堆上清理瓦礫和爛本。濃煙嗆得他們一陣咳嗽。當教授更進一步
的時候,幾個粗壯的民工已經撬開了一根燒黑的屋椽,他們扒出了一具屍體,放在
碼好的磚堆上。旁邊停著一輛平板車。
    他一定想躲開這個地方,遠離廢墟,走向河邊(岸邊)。其間有一條黃土路,
路的兩旁佈滿青草,風吹草動,露不出草底的泥土,只有連根拔起。「每一次散步,
或一次課間休息,他都會走這條路,然後原路返回,去修改一段文章,調整一些依
據,但邏輯終點完好如初。時隔數日,他重新來到河邊,回望校舍的空構,突然發
覺他所證明的論題是一個已經廢棄的選題,它在學術上毫無意義,比如關於神作為
一個最高實在的假定,這個最先假定從何而來?他感到這個問題敲碎了他的顱骨,
在一種迷幻中(或者說只是一種迷幻的表情),教授往回走,他的腳踩碎了廢墟上
的瓦礫,使之碎成更小的片斷,他用雙手摳落了屋柱上的漆塊,坐在燒黑的臺階上。
準確地說,它像一個神龕。顯然,它不是一個神龕。但他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因
為從來沒有人告訴他應該怎麼稱呼。 它的牌子在一次火災中已經燒毀。 教授當時
(僅僅根據記憶)坐在臺階上,感到突如其來的惶遽,他不知道以什麼姿勢站起他
的身體。
    同一時刻,這個時間不會遭致懷疑,他被一個東西吸引住了。在他無力的視線
盡頭,也就是恰好到達河心的地步,一個頭戴草帽的年輕人在呆呆地看著河水,他
的喘息比流水聲更響。他是一個迷了路的人,是一條河阻礙了他。甚至他想不出涉
河的方法。然而事實相反,年輕人的臉在陰影裡,陰影在陽光下,陽光在人的上面,
對於陽光來說,影子是不動的,對於影子來說,人是不動的,對於教授來說,年輕
人無疑在向他走過來。他和疲憊的影子一起向教授的腳邊滾過來。
    他向教授揮了揮草帽,向他打聽這條河。教授告訴他這條河叫深水。年輕人很
快記下了。他友好地把草帽遞給教授,教授說這個屋頂還可以避避風雨。年輕人問
這是個什麼地方?教授搖著頭,一場大火燒掉了它的牌子。他把草帽塞進了屁股底
下,而年輕人則在注視深水河上的水鳥。他在注視水鳥時問教授:您是做學問的吧?
他不等回答,說:我是一個幹活的。教授判斷他是一個民工,他敦實的個頭和遒勁
的雙手像一個勞動者。這時,天已昏暗,年輕人站起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宗教所樓
頂的天線:我是來辦一所學校的。
    這樣看來,這無疑是教授第一次認識林展新時的情景。
    林展新最後說,明天我去找一些民工來,清理這堆垃圾。
    教授回到住所時,還不知道在這裡即將修建的是一所聾啞學校。他的目力所及,
燒壞的屋頂隨時可能傾記,他不知道這是否也是垃圾。
    八月的一天,新建的校舍替代了這堆垃圾。林展新前來請他寫字。他在書房裡
找到了教授,他在到來引起了教授的不快,他從來沒有因一個人的到來而中斷寫作。
直到今天,教授才知道他叫林展新,因為年輕人自稱是林展新。他問教授:你是寫
字的吧?教授只好說是。你寫了很多書?教授也說是。他的最後結論是:
    你寫的字很好看。
    這句稱讚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煩惱,它是一掬抓不住的水,一把風中的沙。當時
林展新讓他寫一個我要說話的橫幅,教授問:誰要說話?林展新回答:不說話的人。
    林展新對字的挑剔到了驚人的地步,他迫使教授廢棄了幾十張宣紙。在教授眼
裡,這些宣紙上的字都沒有寫錯。每當他來到這裡,教授就感到芒刺在背。當教授
不得不因一個邏輯起點的錯誤而中斷寫作,走到河邊的時候,他感到那個影子還在
跟隨著他。他會在寫作中任何一次筆誤時,聽到一種腳步聲,這種腳步聲可能踩在
水上,或者涉過一片正在流失的沙子。他想起了一些諸如謀殺的印象,這些想像能
促使他停筆。中斷一個本來很明晰的邏輯推論的過程,來到河邊,藏在一棵楊樹的
後面,造成失蹤的假像。直到八月的一天,他在這棵楊樹後面發現了一輛退了漆的
老吉普。
    就在這個時間,他聽到了聾啞學校上課的聲音。其實,聾啞學校上課是沒有聲
音的,這個學校沒有鐘。如果的確有聲音,那末就是唯一的教師的聲音,可是他使
用手語。教授只能看到,屆時會有一些啞童走進校園,逐漸把它填滿,它類似注水。
教授常常無聊地清點他們的數量,如果不出現意外,他會留心把藏在校舍裡的老師
計算在內。這種無聊遊戲吸引了他,直到火災來臨。校園走空的情形類似流沙,最
後,聾啞學校成了一個空空的架子。在殘火消失的廢墟上,濃煙沖天而起,它掩蓋
了天空。四個民工從四種方向撬松了屋柱,校舍的空構突然接近地面,灰塵遮蓋了
民工的身影。
    教授被迫中斷寫作。他感到塵土向他湧過來。當他準備到河邊那棵楊樹後面,
呼吸新鮮空氣的時候,他看見了樹後面的一輛老式吉普。一個穿便衣的人跳下車子,
向他的住所走來。
    他無論如何也來不及走到楊樹後面了。
    來人無疑是我。我將把我看到的情形都記錄下來,尤其是第一次走訪教授的情
況。
    在他的書房,我見到了教授。教授把他對我的觀察寫進當天的日記,這些日記
後來成為一次水災中的倖存物,水模糊了教授的筆跡,我所看到的那份材料的末尾
詳細地記錄了水災的過程,所以在這裡略去不談。我見到的只是教授和他的書櫥,
當我走進書房時,他剛剛放棄他的筆,瞳仁清澈得像水。他的驚訝早已過去,在他
的身後,堆著一捆宣紙。從窗口湧進來的濃煙暫時阻隔了我的視線。
    我走到他身邊時,他退到了書桌旁。我向他通報了我的姓名,可是沒有引起他
的反應。我又出示了我的身份證件,他已經退到了那捆宣紙旁,把籐椅讓給我。我
謝絕了,當我說明我的來意時,他已經退出門外。接著我們來到了門外的草地上,
看起來教授心有隱衷。我很直接地談起了林展新的死,我背對著深水河,面對著宗
教所,向教授重複當時的情形:林展新在八月的一天,前來樟阪調查你的專案,你
把他送進了聾啞學校。傾圮的校舍已面目全非,三年的時光使他不能很好地辨認學
校的遺址,你向他指明了廢墟上唯一倖存的一個兩層樓的房間,一天夜裡,他死在
這個房間裡。
    教授似乎被我的敘述驚呆了,他無從知道我從哪裡瞭解到這些情況。可是,他
的回答糾正了我敘述中的錯誤。而這種錯誤對於一個警探是致命的:不是唯一倖存
的一個兩層樓的房間,還有一個房間,就是樓下的房間。樓上的房間不能懸浮在空
中。在第二個房間裡,堆滿了印錯了的《啞語手冊》。
    我問道:是火災中唯一倖存的文字資料?
    是的。朱教授的臉色結了一層薄霜,我知道你在懷疑我的話,你在懷疑我殺人。
可是,我沒有殺人,我的手只能拿起一支筆。有時是一支毛筆,這種時候很少,比
如林展新讓我題寫橫幅的時候,我可以力透紙背,我在那些時間裡只寫四個字,而
且從來準確無誤。林展新迫使我重寫了幾十遍,他的眼神裡似乎我已經出現了筆誤,
他對我很不滿意。但我絕不可能為此去殺一個人,況且我的筆誤只會在撰寫著作時
發生。我常常在這時考慮修改文章的事宜。
    教授的活無疑要我陷入沉思,他說話時的專注眼神證明他的話是確鑿無疑的。
在這個人跡罕至的市郊,當然指黃昏或者夜晚,景象十分明瞭,然而,許多重大案
件往往就在此刻發生。這裡的情形使我可以迅速概括教授生活的簡單線條:在樟阪
的深水河邊,有兩幢房子,其中一幢房子裡住著單身的教授,他可以聽見河水的流
聲,並由此判斷流速。一般的情況是,在這片地廣人稀的河灘上,有一個人在寫字,
他就是教授。對外行人來說,教授只是在不停地寫字,基於這個原因,八月的一天,
林展新來求寫一個橫幅。與此相反,教授在同時發現了聾啞學校。對於他來說,這
座學校有一群人在說話,最大的問題是,他聽不見書聲。毫無疑問,教授對手語一
無所知。這種情形是很奇怪的。以至於有一天,傳來了教授的死亡消息。
    現在,我們站在河邊的楊樹下,教授的身影已經使死亡消息不攻自破,但教授
已經被它驚呆了,他用了一連串推理來使它徹底粉碎,他明確地告訴我:我不可能
殺人也不可能被殺,我只是一個本份的讀書人。所以,我沒有死,是因為我現在還
活著。我並不怕死,但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最使我煩惱的不是死亡,而是我的寫作
被打斷。整個八月,我都處在這種煩惱之中,我想是外人的打擾使我筆誤,我無法
繼續我的工作,只有走到河邊散步,我會躲到樹的後面,讓心情平靜下來。有些人
以為我失蹤了,甚至以為我死了,這是多麼荒唐!最後教授近乎嚴厲地對我說:我
喜歡平靜的生活。
    我感到他這種迂夫子式的解釋是可笑的。
    他顯然已經動怒。這對我毫無意義。
    我用手指著聾啞學校,這樣可以使我以下的話有個依據:你和林展新相識於較
早的時候,當然你也想不到三年後他會成為你的專案組長。從目前的資料看,你們
相識的實際時間是聾啞學校開學的時候。林展新為辦學煞費苦心,慘淡經營。你當
然不會關心這種事,對於你來說,它們是變化出來的。你一次又一次中斷寫作,走
進校園散步時,就會發現增添了一些設施,比如一些磚瓦、一個地基、一幢屋構和
一間房子。林展新來求學後,你又會發現,那些設施仿佛是生長出來的,比如一把
椅子、一隻課桌、一些學生和一個老師。這種速度是你始料不及的。最後我說道:
它們打破了你平靜的生活。
    教授並沒有動怒,他白皙秀長的手指微微彎曲,指著流水,我知道,這是無意
的。
    還有一些書。他抬起頭對我說,就是那些《啞語手冊》。我第一次跟隨林展新
走進聾啞學校時,準確地說,是它們吸引了我。我是一個書癖。當我翻遍了這些書
後,徹底失望了。當時,林展新正在指使一群啞童裁剪宣紙。這種書的數量是可怕
的,因為它印錯了。這些廢物(準確地說是文字垃圾)沒有退回,而是堆在一間舊
房子裡,要命的是,林展新就是從這間臭氣熏天的房子裡找出了一捆宣紙和一柄斷
墨。我想,這些《啞語手冊》不是逐漸增加的,它被一次運來,當你翻完第三本,
就可以明瞭這是一堆沒有用的東西。
    可是,你還是把它們翻完了。
    除此我無事可幹。我的翻閱無疑使我的煩惱瘋狂生長,如果我不去聾啞學校,
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它們是沒有的東西。我在夢中還會看到那些複雜的文字,我
對手語一竅不通,尤其是一本印錯的書,我看見了一些白色的蟲子,它們爬在書脊
裡,最終把書蛀空。
    這是一些蛀書蟲。
    是的。在那個房間裡,我看見了一些蛀書蟲。人常常會把白天看到的東西做進
夢裡。我的情緒由此變壞。對於林展新,他只是一個初識的人,甚至可以說仍然是
個陌生人。我不可能對他有明顯的好惡,但我的心情還是被弄壞了,我對這種胡亂
堆積書籍的方式很不適應。我想,總有一天它們會被運走,這種運走無疑是一次性
的。
    我不走了,我要在這裡住一個時候。
    教授看了我一眼,我不會對你有太大幫助。
    我得找個住的地方。
    聾啞學校還有間空房子,也就是林展新住過的那間。樓下的那間堆滿了書籍。
我送送你。
    我們下了樓。遠遠地看,校舍的圍牆上佈滿了火燒的焦黑的遺痕,我走上臺階,
由四根屋柱支撐的瓦頂阻礙了光線,這是暫時的。
    我摘下草帽。教授遠遠地站在那棵樹下,楊樹的陰影罩住了他。
    我將在這裡度過一段寂寞的時光,如果我不走進那幢樓房,去尋找教授,我甚
至很孤獨。但這裡肯定不是樟阪的全部,僅僅過了一天。我已熟悉這裡的馬蹄形的
地理,它簡單得令人生厭:由一條河、一棵樹、一條土路和兩幢房屋構成的基本格
局,河流接近山脈,楊樹退到河邊,土路始於樹下,房屋連著土路。如果沒有光,
人是寸步難行的。在兩幢房屋之間,黃土路長不出青草,而在路旁,沒有人看過草
生長。河邊有樹,楊樹的背後是看不見的,但它只能暫時阻礙流水。作為路的盡頭,
樹下的土因踐踏而平坦,這就是長不出青草的原因。其次,如果河水漫上河岸,能
模糊它們的界限,事實上,景色依然如故,可以隨時對它們作出區別,對於一棵樹
來說,河水是必要的;對於河水來說,房屋是必要的;對於房屋來說,土路更是不
可或缺的。再次,對於這塊地方,陽光是必要的。否則我就不能如此明瞭這塊馬蹄
形的地理。在這人們很少見到的單調景色中,出現了一個人。這個人要來幹什麼呢?
    他是從水中上岸的,上岸之前,他先落水。他的類似尖吻的嘴腮邊沾著紅色汙
泥,這拖泥帶水的一身出現在漏滿陽光的岸邊,一棵樹罩住了他。這個最早前來的
人擰乾了袍子上的水,抬頭仰望著天空,尋找可能見到的光芒。在岸邊的廢墟上,
堆滿了尖利的石頭、紅色的污泥和落葉,礪石磨破了他的腳趾,流水在身後一刻不
停。重要的是前方,唯一的一條路通向兩個地方,因此是兩條路。在落水之前,他
沒有聽見雞叫,但天色已類似黎明。上岸時候,天已大亮,景象和黑夜中作出的猜
測不同,他以為能見到簇新的樹葉和路上的青草,新鮮的果漿的氣味隨風而至。事
實相反,他一上岸,落葉就掛滿了他的袍子。
    其時,朱茂新正在內堂習字,他沒有聽到水聲。他只聽到了磨墨的聲音,墨汁
漸漸把硯臺注滿。他扔掉斷墨,拿起毛筆,在宣紙上寫下第一個字。當他一遍又一
遍地對著字帖寫了幾十個「我」字時,出現了一連串的筆誤。他只好放棄狼毫,來
到窗前,撩起紗幔,注視那條河流。岸邊的樹下,陽光照臨水漬,但陽光只是一些
片斷,在陽光和草地之間,隔著一棵樹的樹冠。牧師是在陽光消褪之後來臨的,他
走了歧路,以至於突然有一條河阻在他面前時,他竟找不出一個渡河的方法,對於
他來說,儘快找到朱茂新是最重要的,那麼只有下水。其時朱茂新也正等著他的到
來,他利用等待的空閒習字,當他心不在焉地寫錯幾十個字之後,牧師已水淋淋地
站在他面前。朱茂新迫使牧師換上了乾淨的衣服。但它不是神袍,而是一件褂子,
牧師把十字架掛在褂子上時顯得猶豫不決。不過,他的微笑馬上代替了這種神情,
他指著濕漉漉的袍子對朱茂新說:
    我來晚了一步,因為我落水了。一條河擋住了我的去路。神能佑護我來到這裡。
我上岸的時候,先看見了陽光,然後看見了樹。我在樹下擰乾了袍子上的水。最初,
我只能看見陽光、草地,然後看見了我的影子。這個地方簡單得易於辨認。
    朱茂新說:多年來我一直住在這個地方,我對它已經耳熟能詳。不過我從來沒
有去過河的另一邊,我找不到渡河的方法。
    牧師向他出示了入神學院的手續,他此行的目的就是這些,談話轉入正題。他
顯然是一個不受重用的牧師,臉上鐫刻著落拓的痕跡。
    牧師的到來打斷了朱茂新習字,雖然他一直在等候他的到來。現在,他拿著毛
筆,心不在焉地傾聽牧師的話以及習字,最後的情形是,他既沒有聽清牧師佈道式
的規勸,也沒有練好字。顯然,冗長的講述會對寫字產生多大的干擾,他幾乎每一
次都要弄壞一張紙,這使朱茂新的心情被弄得非常糟糕。直到牧師走後,他也沒有
愉快起來,他看見牧師沿著原路回家,他走到那條河面前,沒有絲毫猶豫,一腳踩
進水裡,落水的聲音異常響亮。這一次他聽到了水聲,因為他注意到了牧師遠走的
情形,朱茂新注視著流水,心不在焉地在宣紙上寫了一個「神」字。這一次,他的
習字被真正打斷了。
    是夜,河水很響。風聲更響。他感到他寫了很多字,那些弄破的廢紙被碼成一
堆,風不會把它吹走,水卻能把它打濕。他收拾好細軟,搬空了房中的家什,只留
下這堆廢紙。準備次日天明上路。在此之前,他美美地睡上一覺。在他的感覺中,
風聲灌滿了內堂,吹不動他的身體,卻能吹走那些紙,風把它們一張一張地吹開,
飄出窗外,最後一張不剩。朱茂新就是常常在這種時候入睡的,這種習慣終年不改。
直到現在,他還能清晰地回憶當時的情形。無疑,記憶對他的寫作起了重大影響,
他根據記憶寫下第一個字,然後依次增加,他的習慣是,在寫作時暫時忘記身邊的
一切遁入冥想,只要寫下第一個字時毫不猶豫,那麼第二個字也就是合乎情理的。
如果按照他的理想,他會使這種情形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不斷地寫成文章,
然後按照一般的體例結集成書,再納成系列,直到著作等身,擋住他的去路。這個
寫作痹才會放下他的筆,使被破壞的心情漸漸變好。這種時候,誰也不能打斷他的
寫作。可是、八月的一天,他預料不到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以上顯然是朱教授開始入門研究神學時的情景,一個牧師予他以啟迪。這個牧
師此後還經常來到他河邊的住所,打斷他的工作。順便談一些關於耶穌和猶大的問
題,這些懸案對於教授已不是問題。他對牧師的不耐煩已經表現在臉上,關於這一
點,教授本人供認不諱,但他隱瞞了牧師每次到來的時間。看來,在這份材料上已
經得不到更多的東西。我合上了卷宗。
    涉水對我已不是問題。我曾經到對岸考察過地形,但我沒有發現更重要的資料,
或者說我一無所獲。我原路返回,無法與牧師完成一次邂逅,因為我不知道他來樟
阪的確切時間,也許我可以從他口中得到一點什麼,或者說我一無所獲。我上岸的
時候,河水弄濕了我的衣服,陽光不能及時把水意收走,何況我站在樹下,樹冠暫
時阻礙了陽光,我在地上沒有影子。光芒掛滿了我的臉,它是殘缺不全的。
    我向教授的寓所走去。
    我一定會再次打斷他的寫作,這是無奈的,而且不能保證是否還將發生類似的
事情。重要的是,教授捲進了一場死案,如此要繼續保持原有的平靜生活,是沒有
指望的。
    我敲開了他的門,教授開門的時候手上夾著筆,神情裡佈滿了驚訝和尷尬。我
認為他正在寫字,我打斷了他。教授的不快立即侵上臉頰。我正在寫文章,他這樣
糾正道。我當然能對寫字和寫文章作出區別,但這對於我來說是不重要的,我僅僅
是出於禮貌。我看見在教授的臉上已經換上了另一種表情,一種耽於事務、心有所
系的神態,他說,我已經從窗戶上看見了你,我想,你是沖我來的,在這裡找不出
第二個人。我並沒有在乎這些話中流露的惡意,但我反問道,是什麼使我到了樟阪?
教授說,任何人的死亡都與我毫無干係,我清白得就像我筆下的字,心中有數。我
問道,是嗎?你如果不涉嫌此案,你每天干些什麼?
    我每天都在寫字。教授說。
    接著談話轉入正題。
    當我的詢問已經切題的時候,教授退到了書桌邊,然後他只好坐下,但舉不起
一支筆。一般來說,他習慣於在草坪上和來訪者談話,可是,現在他的時間已陷於
混亂。我很清楚一點,在草坪上能同時看到全部的景象,那些由河流、樹木、道路
和房屋構成的住宅區,輪廓十分鮮明。可是據教授聲稱,他很少在草坪上逗留,客
人走後,他會順便走到那棵楊樹下。八月的一天,唯一的一次他因為突如其來的驚
懼弄斷了筆尖,他來到了草坪上,接著他看見了一樁事情。因為他能看見所有的東
西,所以他在聾啞學校門口發現了一個人,這個人肯定是林展新,不會有第三個人。
在他的目光盡頭,林展新把一堆書弄成了廢墟。
    然後林展新站在廢墟上,用一把鐵鍬處理最後的灰燼。如此判斷,他用火燒掉
了它們,這堆書一定是所謂的《啞語手冊》(這是教授的說法)。作為一堆廢物,
林展新必須把它們處理乾淨。此時正值黃昏,火光比夕陽更紅,否則就很難說教授
會因此被吸引,注意到這樁與他無關的事情。我認為用水也可以把它們弄濕和打爛,
但教授目睹的情形與此相反,當他發現它們時,林展新已經站到廢墟上,濃煙掩蓋
了他的身影,接著林展新手中出現了一隻鉛桶。鉛桶裡有了水,水的唯一用途表現
在林展新把它傾倒在火堆上,這是一種常識。在更大的濃煙中,教授已經從草坪來
到了樹下。這時候他已經看不到林展新的身影了,他看見了一隻鉛桶。我想焚書一
事至少對於教授來說是愉快的。
    教授的感想與此不同。它讓我想起了聖經故事。《路加福音》裡寫道,當法利
賽人問耶穌神的國度幾時到來時,耶穌回答說,神的國來到不是眼所能見的,神的
國就在你們心裡。諾亞的日於怎樣,人子的日子也要怎樣。那時候人又吃又喝又娶
又嫁,到諾亞進方舟的那日,洪水就來,把他們都滅了。又好像羅得的日子,人又
吃又喝又買又賣又耕又種又盡遣!到羅得出所多瑪的那日,就有火與硫磺從天而降,
把他們都滅了。
    教授已陷入深深的迷惘。此時。初日照臨草地。這是教授目前所能見到的。我
注意到也許深水河的一次洪災,給教授留下了記憶。與教授談話是困難的,他經常
答非所問,而且,很少正視我。有時,仿佛我是根本不存在的。
    使我來到樟阪的原因來源於一起謀殺,至少我堅信無疑。在一次水災或一次水
災中喪生屑于自然死亡。如果林展新之死純屬謀殺,在這塊乾淨的土地上,除了教
授還會有誰呢?我注意到這樣一種情形:在聾啞學校的開學典禮上。教授遇到了林
展新,他把教授帶進了一個潮濕的房間,這個房間裡爬滿了蟲子,這種蟲子蟄伏在
書堆上,把它們吃盡。當教授感到突如其來的一陣噁心中,林展新已走出門外,他
領導一群啞童在陽光下裁剪宣紙。其中大多數宣紙以後都作廢了,這此事情教授都
寫進了日記。然而在當時,教授感到房間裡出現了黑暗,陽光不能穿透門的空隙,
他仿佛被扒光了衣服,這種感覺是很奇怪的。他費了很大的勁才弄松門上的拉栓。
門開時,陽光已使他看不見一棵樹了。
    教授的心情由此變壞。
    那些蟲子使字跡模糊。教授的這個預言在遲些時候被證實。此後一些冗長的對
光裡,他注視著書架上保存完好的著作,感到日子難熬起來。在他夜裡的一連串惡
夢中,都看到了這些細小的蟲子逐漸長大的情形,他不能很好地描述它的形狀,因
為初陽已把他喚醒。其實,蛀書蟲是一種書中常見的普通的昆蟲,但教授沒有注意
到它。直到八月的一天,由於很好的陽光,他把一本辭典放到窗臺上烘曬時,才看
見了一隻蟲子。驚訝佈滿了他的臉,第二天,他又在另一本書上發現了兩隻蟲子…
…以後的情形可以類推。這個有潔癖的神學教授在一天正午,感到陽光異常的猛烈,
他已經記不清這夫是什麼日子,在他的直覺裡,陽光一定遠離了某個事物,比如一
棵樹、一條河流和一幢房屋,它們全部傾瀉到這個窗口。他吃力地把所有的藏書搬
到了樓下的草坪上(因為窗臺上已經放滿了他的著作)。當他把這些書一一翻開時,
感到了異乎尋常的困難,他站起來,眼前只有一片白光,接著這道白光在瞬間消失
了。當他東倒西歪地走到河邊,把一棵楊樹誤為一個人時,才知道自己已患了嚴重
的眼疾。
    光芒是從校舍方向照射過來的。直到火焰已經燒斷了教室的椽子,教授還沒有
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教授的敘述使我目瞪口呆。我幾乎無法繼續在案錄上寫下一個字。所以這是一
張白紙。我向教授詢問:你能看見我麼?
    你是一個影子。他說。
    你為什麼能認出我?
    這裡沒有第三個人。
    你為什麼知道我是一個警探?
    你把它告訴了我。
    我的恐懼來源於我的愚蠢,作為一個警探,這種問話是愚不可及的。這時,教
授走近了我,我已經退到了門口,然後我們已站在草坪上。在我的感覺中,水邊的
情景在夕陽中仍然十分清晰。我面對宗教所,背對深水河,我的左邊是一座廢棄的
聾啞學校。教授已在書房的陽臺上,陽光不能照亮他的臉,他能看見什麼呢?除了
我前面的黃土路、路邊的青草,我身後的楊樹,楊樹後面是一條河流。
    我絲毫也不擔心河水會漫上草堤。

    三、死亡

    我面臨窗戶,注視著一棵楊樹在初陽中逐漸成形。這是一棵與本案有關的樹本。
此後,那些河流和房屋以及黃土路相繼侵入我的眼眶,在一個警探的眼裡,這些單
調的格局是簡約的,還有令人易於忽視的山脈,它在水邊,它在河的另一邊,就是
彼岸。
    山的另一方面會有什麼。這個問題粗魯地竄入我的心思,使我在八月的一天。
對自己已有的調查結果狐疑起來。我只好走出危樓;沿著黃土路,來到了那棵本來
在我心目中的楊樹下,初陽照臨我的臉和一隻手,我像一個正待撒網的漁夫,猶豫
地伸出另一隻手,所不見的是我手中有槍。我正在思忖是否帶槍而行時,腳下突然
失足,跌進一片平靜的水域。
    接著我被迫上岸,上的是對岸。這時我背對深水,面臨大山,這是一座陌生的
山峰,山那邊的情況不能出現。在樟阪,我幾乎一無所獲,那些事實只是一些記憶
的碎片甚至是想像的產物,聯接它們就是在企圖把風搓成繩子。同理,此刻我背對
深水河,彼岸的事實不能重現,這些事實有最簡單的情景:朱茂新和林展新相對而
立,他們面對一個廢墟,廢墟上的殘火正在湮滅,隨後濃煙即起,無法再見對方的
面目,廢墟上原來有一些書,書上有一些字。河在他們身邊,我在河的另一邊,可
以看到這種情景,也能看到火光,但風不能使濃煙飄過大河。現在,我準備上山,
我可能在這條山路上遇見牧師,然後與他結伴而行,涉過大河,向他問及一次水災
的情況,最後回到住所。
    牧師是涉水上岸的,他必然翻越高山,進入樟阪;我是駕車而入的,沿著黃土
路,來到河邊,林展新的情況與此相同。但朱茂新的情形我一無所知,他似乎是生
長在這裡,足不出戶,這顯然是毫無根據的。他是在牧師的引導下走上神學之路的。
牧師在進入樟阪時走了歧途,不得不被迫跋山涉水,朱茂新的情況與此相同。不過,
這只能是某一次的情形,第二次將走上正途。教授和牧師初來樟阪時,由於偶然的
落水,弄濕了他們的衣袍和書箱。當他們借著一片陽光,在草地上翻曬那些神學著
作時,看見了一片瓦礫,他們看著廢墟上的茅草,不能預測日後在此的熱鬧情景。
他們的臉上佈滿愁容,期待著著作乾燥。水能打濕書中的一頁,但光和火卻能收盡
書頁上的水意。
    不過,無聊地等待著書籍乾燥的情景是可笑和令人尷尬的,最早目睹這種窘境
的人是林展新,他來樟阪辦一個聾啞學校。隨後他運來了大量的《啞語手冊》。我
還能在我的住所裡找出一本殘存的《啞語手冊》,也許是唯一的遺物。就在我第一
次拜訪教授回來後,在一隻床腳下發現了它,它用來加高床身。就像對於神學一樣,
對啞語我同樣是外行,但我看出啞語實際上就是手語,書頁上到處是一些繪製得很
拙劣的手勢,佈滿了各種界限不明的文字解釋。在燭光下,我讀著一些文字,煩躁
在磨礪我的神經,那些常見的、簡單的日常用語充斥著我的耳膜,最後,當殘燭將
盡,恐怖使我目瞪口呆,我突然想起了教授告訴我的一句話:
    這是一本印錯了的《啞語手冊》。
    就著最後的燭光,我不能原諒健忘給我帶來的愚蠢行為,這幾乎等於受了一次
十足的欺騙。當我燒完《啞語手冊》時,燭光也滅了,但室內的光線並沒有減弱,
因為天已經大亮了。
    在最初的材料中,我接觸到了《啞語手冊》,但沒有過多的說明,為此我請教
過一個聾啞學校的教師。當我問及啞語對一個人心理的影響時,她做起了手語,在
一陣冗長難忍的時光中,我的臉上佈滿了迷茫。她做手語的神態近乎陶醉。雙手仿
佛痙攣,她有口不說話,那雙類似變魔術的手不斷地做出一個又一個動作,嘴唇碰
來碰去,卻發不出聲音。最後,她的臉上掛滿了汗珠,當她終於打完手語時,口中
啊了一聲,我知道,這一聲是沒有意義的。
    後來她說:你的臉上掛滿了汗水。
    接著我來到了樟阪。
    林展新之死還是個懸案。我來臨時.朱教授正在寫作,他中斷他的工作。向我
辯白他沒有涉嫌此案,接著他列舉了冗長的關於他和死者關係的依據,在這些依據
中,我只對實物發生興趣,比如一支筆、一張宣紙、一本著作或者手冊,再比如一
些水、一叢火,再比如一個牧師、一個死者。我想,還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沒有發生。
    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我過河想去山那邊,離開現場也許會發現意想不到的收穫,
但我不知道此行是否已經離開了樟阪。我是一個陌生人。可是,當我混漉漉地爬上
對岸時,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的案錄還放在房間裡,風會把門吹開。
    我重新下水,然後水淋淋地站在楊樹下,讓陽光烘乾衣服。我絲毫不擔心河裡
的水會漫上草堤,但情形卻被改變了。我的槍掉進了水裡,從水面上無法看見它的
位置。我重新下水,當我漸漸對撈起這支槍感到失望時,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也許
槍在樟阪並不是重要的。
    在樟阪,我幾乎忘記了槍及其用途,我不可能無緣無故地用它對準一個清白的
人,有時我會想到突然出現在樟阪的一個陌生人(對我來說是這樣),但這種事情
沒有發生,要命的是,依憑材料,我幾乎沒有遇見過陌生人.包括那個牧師。我對
一切似乎早已耳熟能詳。更重要的是,更多人可能因一次大火、一種自虐症或一場
水災而喪生,卻沒有因為一次槍傷。這種死亡方式同樣是奇怪的,正如現在的情形,
河水不會漫過長堤,但我還是被弄濕了。
    落水是我的嚴重失足。
    直到陽光收盡了我身上的水意,我的羞愧還沒有消失,在樟阪,我除了一無所
獲,更像在夢中。在如此單調的故事裡,我幾乎被壓扁了,正像教授對故事的平板
講述一樣,我的材料和案錄同樣面目可憎。我走回房間,翻出這些材料,然後找出
了一盒火柴,走到門外的草地上,火不能燒著新鮮的青草,卻能燒著這些紙。我一
張一張把它們撕下來,這樣就能比較快地將它們燒成灰燼。我用草帽阻擋了來風。
    這是比較安全和穩妥的辦法。我不願有人看見我,這對我的自尊是個傷害。一
旦燒掉這些材料,我將重新開始工作。
    一個人出現在楊樹下,他在打量我的老吉普,一旦興味索然,他就會抬起他的
頭。
    我能躲到哪裡去呢?只有楊樹的後面,我身後的危樓。但很顯然,那人站在楊
樹後面,這樣看來,我退進危樓是比較合適的。
    林展新死於八月的一天。我們都在原來的位置呆著,追憶當時的情形。
    秋風吹斷了楊樹枝條,並將繼續消滅殘餘,朱教授日復一日的寫作生涯在持續,
他看見風吹斷殘枝的情形,這種注視的姿勢在持續,直到最後一條殘枝被消滅。教
授拿出了硯臺,鋪好了紙,磨好了墨,視線穿窗而過,枯樹在原來的位置上呆著,
只是水在流。但教授的寫作在持續,他面臨曠野及河流,笑了一聲。次年春季,岸
上那棵楊樹將瘋狂生長。
    另一方面,教授在陽光最猛時停下了筆,時值正午,大家都沒有影子。饑餓的
蟲子開始抓撓他的神經,當他伸手觸及一隻砂鍋時,發現砂鍋已不翼而飛,他沒有
迅速收回抓握的手勢,熱浪湧進窗口。眼力不好,有時他會把一堆白紙誤認為一本
書,把一些蛀書蟲當作一把米。第二天,教授寫完了著作的一節,想去找一本辭典,
在原來放辭典的地方停著一片樹葉。那末到了第三天,他離開書桌走向躺椅時,摸
到了一把沙子。接著他碰翻了一個衣架、一隻花瓶和兩把壓尺。第六天早上,他被
深水河上的潮汐喚醒,這些東西都不翼而飛,地上落滿了塵土。他扶著床沿,回憶
著夢中的情節,想使頭腦清醒。他走向書桌,走向河邊,這樣不斷重複。當他回到
房間裡,雕花大床已古無蹤影。他失魂落魄地走到樓下的空地上,有一些話說。遠
處的民工正在拆卸火災後危樓的斷椽,沒有人會注意他和他的影子。他的嘴唇碰來
碰去,重新走回房間,這個時刻是在一天正午,在他不注意的時候,房間已被徹底
騰空。
    他未然地注視著樓下的空地,在窗臺上找到了他的著作,它們發黴了。蛀書蟲
在陽光下死去。本份的教授被眼下的情景驚呆了。
    另一方面,林展新不知道這裡發生的事,但陽光同樣能照臨危樓的窗口,使它
有了影子。他正一覺醒來,夢中的情景還耐人咀嚼。昨夜裡,燭光下,他聽見了河
水漲潮的聲音,不出子夜,深水河汛期將至,這種情況每三年出現一次。林展新聽
夠了風聲和水聲,取出了紙筆,寫下了第一個字。讓他掛念的是辦學的事情。白天,
民工清理了廢墟,打下了第一條地基,又打下了第二條地基,使它們垂直。沒有什
麼令他不放心的,卻還是建築的磚瓦,不斷堆積和增高,成為牆,砌磚的速度使林
展新目瞪口呆。他寫下了一句話,又寫下第二句話,成為文章的樣子,實際上這是
一本日記,記載著我們的日常生活,但不為人所知。他接著記錄白天的事情,民工
砌磚的動作在持續,在河邊勞動,心情比較愉快,很快又起了一堵牆,與另一堵牆
垂直。另外兩爿牆的進展與此並沒有太大區別,林展新在一棵樹下監督,他看到了
房屋的樣子。林展新把樟阪發生的一切都寫進日記,並且加以珍藏,表達紀念的意
思。在他的心目中,學校繁榮的前景已經出現,當四面磚牆合抱之後,他突然找不
到門。
    一個民工的磅錘打破了磚牆。
    不快侵上了他的臉頰。在一棵樹下,林展新的臉色逐漸變壞。當天夜裡,他聽
到了深水河上的潮汛,但他已來不及記錄此刻的情景,林展新的痛苦是顯而易見的,
他已把發生過的事情寫盡,對於正在發生了潮汛,他無從親見,四圍的新砌的磚牆
把危樓包圍,在黑夜中,要找到一扇門是徒勞的。在他記述的整個危房改造的過程
中,唯一的不快油然而生。就在此時,他停下了他的筆。
    使他中斷記述的實際原因來源於紙張的匱乏。他秉著一柄殘燭,東倒西歪地來
到了樓下的房間。他接近那扇掛滿蛛網的門時,心裡還掛念著樓上的日記。他是一
個很謹慎的人。正是為了繼續寫完日記,他來到了樓下。他知道樓下的房間裡堆滿
了印錯了的《啞語手冊》,但他憑著記憶,想到這裡似乎還留有一捆宣紙和一柄斷
墨,在書堆中找出它們並不容易。他一面念叨著樓上的日記,一面向那扇門走去。
在他所聽到的風聲中夾雜著水聲,潮汛如期而至,它會使水增多,漫過河堤,淹沒
道路,摧垮樹木,侵蝕房子的地基以及打濕人的衣服。洪水三年一次。林展新曾見
過上一次洪水,其時他初來乍到,狂風刮飛了他的草帽,他在追逐草帽的時候,看
見河水漫過河堤,上面漂滿了馬桶、篩籮、草紙這些日常生活的器物,如果他不回
頭奔跑,也許就成了一具浮屍,他在日記裡詳細記錄了洪水追逐他足踝的情景。當
時河岸上沒有路、沒有樹,也沒有房屋,洪水除了打濕人的褲管,不會有更多的作
為。但他的衣服還是被弄濕了,當他水淋淋地站在一片廢墟旁的時候,沮喪淹沒了
他的臉,在他看來,這跟一次落水沒有什麼不同。
    他對廢墟中一塊完整的瓦注視了很久。
    興辦學校的願望即將成為現實,它始於一磚一瓦。林展新此刻秉燭而遊的目的
在於找出一張能寫字的紙、讓他把話說完。在他的一生中,從來沒有如此光輝的業
績,為此,他寫鈍了手中的筆,把看到的全部事實寫完。現在,一件小事中斷了他
的寫作,他保持著一種遙遠的激情,舉著蠟燭,小心地來到了樓下,他聽到了自己
的喘息。當他走近那扇佈滿蛛網的木門時,突然想到了樓上的日記,風會把門吹開。
在一種猶豫之中他推開了眼前的木門,他感到一陣光芒在眼前閃過,隨即就消失了:
一個身影高大的人站在他的面前。
    林展新死於八月的一天夜裡。關於這一點,朱教授對我說。河水漫過了草堤。
    就在林展新死後的第二天,洪水淹沒了岸邊的土路和青草的界限,淹沒了河邊
的樹。直到正午時分,洪水才稍見消退。林展新的屍體是在水中發現的。一個被洪
水打到下游的漁夫以為網住了一條大魚,他正為自己因禍得福而心情愉快時,屍體
拉斷了魚網。朱教授得到消息是在晚些時候,當時他正坐在被徹底搬空的房間裡發
呆,直到陽光重新照亮窗骨時,他才站起身,退走的洪水使岸邊露出了一塊草地。
教授在紙上記錄完洪水的最後一個細節,才放下筆走到樓下,他向河邊那棵楊樹走
去的時候,在風中像一支瘦竹。他一邊走一邊掛念放在窗臺上的著作,他擔心洪水
會再一次打濕它們。現在,聾啞學校的殘垣斷壁已經拆光了,夷為一片平地,春季
將長出青草,但沒有人能看見草生長。這時,他突然記起了林展新(這只是教授的
說法),他還能回憶最後一次見到林展新的情形,其時他正在殘垣下的臺階上坐著,
頭戴一頂草帽,頭轉來轉去,看著四周的樹木、高山和流水。教授為突然看來一個
新夥伴而興奮,他的對寂寞的仇恨使他忘記了這也許只是個過路的人,至少他是一
個突然進入樟阪的陌生人。他背對著河水,向來人打招呼,那人卻渾然不覺,直直
地立在那裡。教授對著河水發愣,直到一陣刺耳的風聲乍起,那人還是沒有反應。
狂風把他推到林展新面前,當他摔破了三塊瓦片後,才發覺林展新早已經聾了。
    現在,洪水洗劫了現場,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使教授痛苦不堪。他傷心地向河
邊走去,當他東倒西歪地接近楊樹時,第二次潮水如期而至,洪水是從草地方向來
臨的,它追逐著教授。教授爬上了楊樹,類似一隻停飛的大鳥。在一陣高潮中,他
抓住一條上游沖下來的門骨。最後,他在一片石子灘上站起來。這是河的另一邊。
    教授擰乾了衣服上的水,上了山坡,很快地就暴露在山頂。風吹亂了他的頭髮。
他看見了對岸的聾啞學校的殘垣上站著一個人,他一動不動,渡過了整個下午的冗
長時光。可憐的教授沒有發現自己的眼疾,那只是一棵樹。他站在高高的山頂上,
高處的寒冷在抽打他的肌膚。他無助地張著嘴,在風中伸出自己的手。突然,在山
的另一邊,他看見了人流。
    那是一路運鹽的馬隊。
    他的眼淚流下來了。
    林展新的日記成了案錄的主要內容,除此之外,我一無所有。據教授說,他在
看到林展新向他作出第一個手語後,才知道他是個聾子。
    但寫作的姿勢仍然像一幅畫,解釋這幅畫的姿勢也像一幅畫,只是塵霧遮蓋了
我的眼睛。林展新詳細記錄了他的日常生活,他死在八月。教授在死亡時間裡依然
過著儉樸的平淡的生活。只是在八月偶然的一天,一個陌生人重新來到樟阪,暫時
使他回憶起逝去的昔時年華,它形同流水。然而,他還是沉溺於文字之中,以為一
隅之地為天地之中央,及至走了幾個方向,從聾啞學校到宗教所,從宗教所到黃土
路,從黃土路到河邊的楊樹,由於一次洪水,他越過了河水,上了高山。在他看見
人流的地方,是靠東的方向。
    在東方,初日照亮了我們最初的日常生活。
    八月十五日,或者八月十七日,八月的一天,太陽照臨深水河。我最後一次拜
訪朱茂新教授,取證結束後,我將離開樟飯,但現在我尚未想好離開的方法。一般
來說,我會走一條新路回家,這是我多年的習慣。當我打點好行裝。把住所騰清時,
突然想起了我的紙和筆不見了,在一次渡河中,我把它們遺落在水裡。我兩手空空
地走出危樓,危樓的屋柱上爬滿了蛀蟲。當我走到河邊時,看見一個種樹的人。
    這是我在樟阪看到的第一個陌生人,他穿著神袍,河水弄濕了他的衣服。他正
用雙腳踏平樹下的泥土,他發現我時,對我笑了笑,臉頰上掛滿了汗水。
    我立刻知道他是牧師。我沒有馬上發現他,是因為他站在樹的後面,樹幹暫時
遮蓋了他的身影,而且當時我的注意被教授的住所吸引,我看見了那個開著的窗口
裡的光芒,我不能區別這是一叢火光還是一束陽光。在我目力難及的地方,教授蒼
白的手在用力地推開窗戶,固定著窗頁上的插銷。我背對著河水,面對著草坪,太
陽和它的反光佈滿了窗骨和屋簷上的排水槽。我試圖看清窗臺上擺放著的是一些書
還是一些花瓶,這種努力傷害了我的眼睛。最後,我什麼也看不見了。
    但我在接近房子的時候,又接近了那棵樹,一個人在樹下培土,我誤以為他很
響亮地招呼了我,使我走近了他。草帽在他臉上布上了陰影。不知是陽光弄花了我
的眼,而是河水的聲音使我心煩,我向教授走去的時候,顯得有些疲憊不堪。種樹
的牧師在水中洗淨了手,讓陽光吸幹衣服上的水分,面對著一個方向。他在接近房
子時顯得力不從心,他走得東倒西歪。我們不約而同地走到一起,陽光穿過我們的
空隙,並把影子投到草坪上。我向他笑了笑,當我向他問候的時候,他用手比劃了
半天,他的指甲上還沾著泥土。我很長時間才弄懂,他是來辦一個學校的,而且是
一個神學院。我們站在草坪上,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啞巴。
    最後我們不可避免地站在教授的門前。牧師推開了門,教授蜷縮在一把籐椅上,
雙手放在胸前,一隻手上提著一支斷水的筆,另一隻手的五指張開。房間已被騰清,
書籍擺在窗臺上,曬太陽,其中不乏教授的著作,在被蛀空了的部分,書蟲在陽光
下死亡。而在沒有書蟲的部分,書脊斷了線頭,一本書變成殘頁,但這裡沒有翻動
的痕跡,因為教授在陽光照不到的角落。牧師走近他的時候,他已經無法從椅子上
站起來,他以為這是他的一件大衣。當他認出牧師後,嘴裡卻說不出一句話,我愚
蠢到此時才看出教授中風了,他的嚴重的失語症使他的嘴角可怕地抽搐。牧師幾乎
在同時看出了教授反常的情形,他無法呼喚教授。直到他從窗臺上找來一本教授的
《神學概論》,讓他辨識上面的字,可是,朱教授已經連他耳熟能詳的「神」字也
說本出來了。
    這就是我在樟阪最後一天的情形。
    牧師來自東方,他一定是從山那邊過來的,所以他在渡河時弄濕了衣服。我在
樟阪的最後一天遇上了他,但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當我發現教授房裡出現火
光的時候,他正在上岸,他帶來了一把鐵鍬和一棵楊樹,他用這把鐵鍬為楊樹培土。
我不知道這是否是一棵與本案有關的樹。它沒有引起我的注意,我當時更注意臨空
飛過的鳥群,它們一直向東,向東,因為水的流動,無法在水面重現飛翔的倒影。
這一切都是在八月的一天發生的,在整個秋季裡,種下的樹木將在陽光下瘋狂生長,
尤其是水邊的樹。我在一些材料裡看出了它的象徵意味。為了敘述方便,撰寫者通
過文字突出了它。
    我把最後的場面回憶一遍:當我看見教授房裡的火光之後,預感到更重要的事
情已經發生。我之所以確認這是火光,那是因為黑夜的椽故。在火光中,一切會更
清楚。我打點好行裝,準備次日清晨離開樟阪。我準備下樓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一
件事;也許我要取回一本《啞語手冊》,這是一本最重要的資料。我借著光芒來到
了樓下那個廢棄不用的房間,但我在打開門後,已經不知道以什麼姿勢抬起我的腳:
這個房間空空如也,我巨大的影子投射在牆上。迷茫佔據了我的臉頰,直到我聽見
了幾聲微弱的呼喚,才發現今晚的光芒有些異樣。。
    火光已經佔據了教授住所的窗口。我出現了少有的遲鈍。我反應過來即將發生
更嚴重的事時,火光的意義已再明確不過。在夜裡行走是一種不折不扣的探索,我
瘋狂地越過草坪,高高地跨躍棚欄,這個動作是滑稽的,在這些短促的時間裡,回
憶成了一種徒勞。
    刺鼻的濃煙使我目力困難。現場的情形是簡單明瞭的。教授把書燒成了灰燼。
他的屍體掛在窗臺上,頭髮已經被燒光了,手上的五指張開,他沒有抓住什麼東西。
    不知道是濃煙刺激了我,還是屍臭使我感到不舒眼,我走到了陽臺上。月光已
經代替了火光。牧師是從對岸過來的,當他臉色張惶地站在我面前時,手裡拿著一
桶水。我感到他在注視我的時候,仇恨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我居然忘記了水能滅火。
    他把那桶水倒在殘火上。
    他用這只水桶裡的水澆灌過河邊的那棵楊樹,要使它繼續成活,更需要陽光。
雖然牧師有志在此成就事業,但他將很孤獨。我走後,他的到來不會打破任何人平
靜的生活。
    事實的真相已經大白,並將繼續大白於天下。教授的謀殺和自殺,使他在劫難
逃。更重要的是,所有的死亡都是在同一個時間發生的,當天早晨,東方的初日照
亮了我們最初的日常生活。
    誰來記錄這個事實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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