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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外公活了很長時間都沒有死去。他死時我也未能參加他的葬禮。那時我正在外流浪。

  安葬外公時父親去了。軀體已經乾枯的外公被白布以盤坐的姿態包紮好了,從舅舅和父親的手裡徐徐降入墳坑。墳坑裡放置著桶狀的棺材。舅舅和父親又全力在外公頭上蓋上棺蓋。棺蓋落下時清絲嚴縫,發出一聲悶響。這時太陽還沒有起來,墳邊的新土上凝著輕霜,稀落的鳥鳴聲又薄又脆。而外公的靈魂肯定早已升到高處,看著太陽升起,然後把光芒投射到送葬的人們仍然需要陽光來溫暖的軀體上。

  舅舅好幾次對父親欲言又止。

  父親說:「你算對得起他了。」

  「我對不起你。」

  父親「哼」了一聲。舅舅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

  「除了那件事我是無所牽掛了。」

  「還有你的兒子要你牽掛呢。」父親冷冷一笑,然後踏著寒霜揚長而去。他身後正傳來人們往墳坑裡填土的沉悶聲響。

  四年前,舅舅終於離開了色爾古村,去原先待過的廟子裡做了喇嘛。

  舅舅終究沒有回來。

  第二天,我就要啟程回城了。

  父親帶著得意的神情望著我,他對母親說:「看看你們家族的人吧,哪一個曾經有過出息?你看我兒子。阿來是我們若巴家族的人。所以你哥哥不好意思來看他了。」說這種話的要不是我父親,我會用拳頭讓那臉得意之色消失得千乾淨淨。

  但我只能別過臉對母親說:「告訴舅舅,下次回來我到廟子上看他去。」

  父親哼哼一聲,站起身來,上樓睡覺去了。

  這時一個模樣清秀的小夥子進屋來了,他吐吐舌頭,問:「姑爺睡了嗎?」

  「睡了。」母親說。

  他坐下來,就再也沒有說什麼了,只是在我說話時不斷地露齒微笑。坐到深夜,他又笑笑,站起身來走了。

  母親說:「這就是你舅舅和麻風女人生的娃娃。」

  第二天早上,我這個表弟又來為我送行。

  我請他原諒我父親的乖戾脾氣。他清清爽爽地一笑,說:「親戚們的脾氣我們都是知道的,雍宗姑爺就是那個脾氣,心性高傲的人都是那個脾氣。」他還說,我的父親比他的父親聰明。

  他的話使我心中寬釋了許多。

  最後,他拿出一架照相機,要和我合影留念。一個月後我收到了他郵寄的沒有附信的兩張照片,一張是我和他的合影;一張是舅舅身披袈裟的照片。我沒有留意自己的形象,那形象裡肯定留有父親那種把生活中的一切都看得過於嚴重的痕跡。表弟那一副單純的笑意叫我想起早年舅舅的笑容。照片上的舅舅卻瞪呆了眼,木然地張開了嘴巴,似乎到了老年,才意識到人生的複雜,對世事感到茫然。

  舅舅和父親已經老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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