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空山③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哥哥長籲了一口氣,蒼白的臉上慢慢泛起了血色。他說:「弟弟,你怎麼什麼事情都懂?」

  「我上過學嘛。」說到這個,拉加澤裡心頭又掠過一股針刺般的痛楚,差一點又落下淚來。

  看他的樣子,哥哥又緊張了,「你這麼難過,是在騙我吧。」

  本來,提到上過學,又想起哥哥至今還要甘受人家的欺負,他心裡真是五味雜陳,替自己,也替兄長感到深深的委屈,「你這樣任人欺負,我心裡難過。」

  哥哥就深深地低下頭去了。

  拉加澤裡回到自己的房間,從床底下拉出兩隻木箱,拿開上面摞得整整齊齊的中學課本與課堂筆記,下面更加整齊的是一紮一紮的錢。他從屋子裡出來,把差不多半箱子錢,倒在了地板上,堆在哥哥面前,「老三幾句話就把你嚇暈了,他憑什麼嚇你,覺得自己有錢,那你弟弟也掙了很多錢!哥哥,以後,見了他們你不准再害怕!」

  但是,就是他這些錢,又讓哥哥害怕了。他的臉色又變得紙一樣蒼白。

  怒火從拉加澤裡心頭升騰起來,他拋開對著一堆錢發呆的家人,下了樓,氣咻咻地奔更秋家去了。

  因為憤怒,因為急促的腳步,他差點都要喘不上氣來了。到了他家門前,他想高聲叫駡,卻氣喘得一個字都喊不出來。他一個人站在這家人寬敞的院子裡,聽見燈光明亮的屋子裡笑語喧嘩。他終於喘過來,喊出了聲音:「老三,你出來!」

  他胸腔裡已經準備好一大堆義正辭嚴的責問的話,只等那壞人一現身,就會劈頭蓋臉潑灑在他身上。

  大門打開了,拉加澤裡就站在從門裡流瀉而出的那方明亮裡。沒想到的是,先于主人,是一隻狺狺的惡犬撲了出來。好在拉加澤裡手上已經有了一根從院門上拔下的櫟木門杠。他就像錄像片裡的棒球手一樣,掄圓了門杠橫擊出去,騰身而起的惡犬貓一樣哼了一聲,像只口袋一樣摔到那方燈光外面,落地時發出沉悶的聲響。然後是老三怒吼一聲,拔出了腰問的刀子,但他明顯有些膽怯,有些遲疑不前。

  揮出了那呼呼生風的一棒,拉加澤裡心中大快,「你這個殺人犯!你差一點殺了我哥哥。」

  這個無賴竟然笑得出來,「我只是嚇嚇他,是他自己偉河裡跳.跟我有什麼相干。」

  「你還差點撞死了羅爾依站長!」

  老三立即舉刀撲了上來,拉加澤裡早已牢牢地分腿站好,側身揮臂,同時一聲呐喊,沉沉的木棍先是擊中了老三的肩頭,然後,輕輕彈跳一下,又落在了他的腦袋上。被擊中的人哼出了聲音,義把下半聲吞回到肚子裡,慢慢地倒在了地上。雖然他背著燈光,但是拉加澤裡還是很快意地看到他臉上驚恐而又痛苦的表情。這六兄弟,四個在鎮上,剩下兩個犯了事的心虛躲在家裡,卻還在禍害鄉里。老六又撲了上來,這時,拉加澤裡已經有些清醒了,下手就沒有那麼重了,他只揮棒打飛了他手裡的刀,從手腕那裡把他的骨頭打折了。

  那個生了這幾兄弟的老婦人從屋子裡哭出來,拉加澤裡說:「阿姨,你不要傷心,我是替機村人清除禍害了。」

  消息像閃電一樣照亮機村。全村人都聚集到了這個地方。人們發動汽車,把兩個傷者抬上去,急火火地往縣城去了。臨上車時,拉加澤裡還看了老_二那血肉模糊的腦袋一跟,對人們說:「順便到老王那裡報個案,告訴他不用著急,我哪都不去,就在這裡等他來抓。」

  他還對村長說:「你他媽的什麼事不管,算什麼村長?」

  救人的汽車開走了,還有很多人圍繞著他,都保持著敬畏的沉默。已經發生的事情全都在他的意料之外,但他心裡卻感到無比的暢快。天朗氣清,星光璀璨,銀河在他頭頂的天空中緩緩旋轉。倒是他哥哥把這感覺給全部破壞了,他抖抖索索地拉住弟弟,「你把他打死了嗎?」

  拉加澤裡說:「我只知道他該打。打沒打死我不知道。」

  哥哥哭了,一邊哭,一邊又開始埋怨了,「你惹下大禍了!日子剛剛好過,你又惹了這麼大的禍,你就不知道忍一忍嗎?」

  拉加澤裡知道,自己就因為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忍受過的東西真是太多太多了。忍受一個懦弱兄長的埋怨與嘮叨,忍受他莫名其妙的驚恐,忍受失學與失戀雙重的痛苦,在雙江口鎮上整整忍受了兩年欺辱與白眼……他真的想喊一聲:「忍一忍,忍一忍,你忍得住嗎!」

  但他對著這張蒼白的臉什麼都喊不出來,有的只是傷心與厭倦,他仰起臉來,看見眼中的淚光放大了星星,在這晴朗的夜晚閃爍得更加璀璨。他不想回家,但警察到來肯定還有很長時間。這時,崔巴噶瓦出現了。只有他的眼裡流露出哀憫的神情,他說:「孩子,來吧。」

  他就跟著崔巴噶瓦去了。

  哥哥還哀哀地跟在後面,拉加澤裡說:「你回家去吧,那些錢夠你們花了,以後,你也不用害怕人家欺負你了。」

  哥哥就站住了,慢慢地落在了他們的身後。

  兩個人走到橋上,河面閃爍不定,水波大聲喧騰。

  兩個人走上山坡,水聲落在身後,開敗的杜鵑花散發甘甜的朽腐味,更為清新的是一枝兩枝早開的野櫻桃。

  那個晚上,兩個人一直沒有說話。或者說,兩個人只是用眼睛說話。老人重新把火塘點燃,調好一壺濃釅的油酒,你一杯,我一杯慢慢飲用。這時,自己過去女友的母親一聲不吭,就像過去機村的女人們為將要出遠門的男人——父親、丈夫、情人、兄弟、兒子——收拾東西一樣出出進進:皮褥子、襯衫、皮靴、幹肉、鹽……拉加澤裡從臉上擠出一點笑容,想說點什麼,但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把一大杯酒傾進了喉嚨。老太太坐在這些東西跟前捂住臉哭了。她沒有哭出聲來,但淚水從她乾枯的指縫間流溢出來。

  然後,她又站起身來,往褡褳裡裝進了一隻手電筒。

  天慢慢亮了。

  他又聽見了隱約的哭聲,那是他親生母親找到這裡來了。老太太起身迎住了她,兩隻乾枯的手緊攥在一起。

  崔巴噶瓦清清嗓子,大聲說:「好妹子,不用傷心,你養了個有出息的好娃娃!」

  拉加澤裡很開心地看到母親真的擦去了淚水。

  母親從家裡帶來了很多東西,兩個老婦人用這些東西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吃完早餐,兩個人來到門外,放眼望去,通往機村的公路上靜悄悄的,警察還沒有出現。這回拉加澤裡走在前頭,崔巴噶瓦跟在後面,往那片每年按規矩輪伐,一茬茬長得整整齊齊的薪柴林去了。兩人在那片薪柴林前坐下來,隱在林子中間的畫眉們此起彼伏地嗚叫。

  機村人聽得懂這叫聲:「天——晴——了!」

  「天——晴——了!」

  在這樣的好天氣裡,山坡上所有萌生了新葉的樹木都閃爍著亮眼的綠光。特別是崔巴噶瓦說還有著泉水根子的地方,那一簇劫後猶生的落葉松的綠光更是清新晶瑩,仿佛玉石一樣。

  這時,拉加澤裡突然大叫一聲:「鐵手!」

  「什麼?」

  「糟了,我讓鐵手去砍那些樹!」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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