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空山③ | 上頁 下頁
三十


  李老闆從櫃子裡拿出幾張批件,說:「還有好幾百方呢。不過,這是最後一批了,都給你吧。」

  「我要跟你清清前次的賬……」

  「不必了。知道這次我進城幹什麼去了嗎?我就是跟人清帳去了。」李老闆說,「人家可以欠我,但我不能欠了人家。」

  拉加澤裡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那我欠你的呢,只差一點點,我就是百萬富翁了,但我什麼也不能還你了。」

  李老闆又是長長一聲歎息,說:「小子,我一個孤老頭,還沒死就有人哭我,知足了,知足了。」

  這下,拉加澤裡哭出聲來了。

  李老闆端坐不動,說:「小子,知道我為什麼幫你嗎?」

  「你看我可憐。」

  「是我自己可憐。我無兒無女,孤人一個……

  要是不生這病,我想讓你做我的乾兒子,你不要說話,哎,事到如今,一個沒幾天活頭的人,再幹這樣的事情就真是蠢到家了。天不顧我,一生不順,但我至少不是個蠢人。」

  「我已經上山看過,找到上好的落葉松了。」

  「幹什麼?」

  「我要給你做一副最好的棺材!」

  李老闆歎口氣。「我是給你提過這事,其實,哪有什麼朋友,就是想給自己弄的。那陣子剛查出病,不知怎麼就想到睡一口好棺材。真是好笑。不必了。今天的事不要跟別人提起,我不在了也不要人找我。當然,也許會有人來這鎮上找我。你把我的東西胡亂埋一個墳,說我就在裡面。這件事,你要答應我。」

  「我答應。」

  「再答應我一件事。」

  「我答應。」

  「這掙錢的事要早收手,收了手,再去讀書。人有點錢就讀不進書了,這個你要向本佳學。」

  拉加澤裡點頭時,仿佛身在夢中。身體沉沉下墜,靈魂卻漂在天花板下,觀看著下面。

  「這個店也交給你,本來茶水生意嘛,是從古至今的,只是木頭生意不會長遠,這個鎮子,這個茶館自然也不會長遠。」最後李老闆說,「我是沒有子孫的人,這木頭生意是把子子孫孫的飯都吃完了,必然是天怒人怨!」

  拉加澤裡說:「我要好好安葬你,用最好的棺材。」

  李老闆緩緩搖頭,「真的不必了……」

  「那我把你的二胡埋在裡面!」

  李老闆就取來二胡,在手中摩挲,拉加澤裡又說:「唉,我早該知道你得病了。」

  「你怎麼知道?」

  「你拉的曲子唄!」

  「你聽得懂。」

  拉加澤裡笑了,「上學時音樂課上聽過啊,《二泉映月》、《聽松》。還有,就是你常拉的《病中吟》……」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趴在茶館的桌上。窗前的陽光亮得刺眼。小鎮正在蘇醒。某個地方,錄音機裡在播放流行歌曲。有人拖著腳步在馬路上行走。有人在大聲咳嗽。窗戶在打開,門在打開。他看見李老闆躺在裡問的床上,他捋起的胳膊上還纏著膠管,一隻針管落在地上。拉加澤裡以為他已經把自己結果掉了。但他沒有。只是注射了些遮掩住他肉體疼痛和內心迷茫的藥物,他放鬆了身體,沉沉地睡去了。他的面容枯瘦而安詳。拉加澤裡以為自己會傷心地哭泣,但他沒有。他走出門去,走到陽光下,心裡有了些深沉的感覺。與一個連死都覺得「累」的人做夢一樣相處那麼一段時光,他就不再是昨天黃昏走過鎮上馬路的那個拉加澤裡了。

  這種感覺使他挺起了胸膛,這種感覺使他眼裡閃爍出傲人的光芒。

  十七

  他捎了口信回村給鐵手,說該看看那個地方了,讓他去那個地方等他。

  帶信人問:「哪個地方?」

  「你廢什麼話,他知道是什麼地方。」

  「什麼時間?」

  「哦,你這個豬頭,他鐵手自己知道是什麼時間!」

  他去飯館裡盯著做了軟和清淡的飯食,端到李老闆床前,吩咐茶館的服務員等李老闆醒了就熱了給他。

  這個大胸的服務員挨過來,用豐滿的胸脯蹭他,「這麼孝順,你就像他兒子一樣。」

  要是自己真有這麼個活得這麼大年紀的父親,那真是自己的福分。問題是這個人再好,也不是他的父親。

  服務員用胸蹭了不夠,又伸出塗紅了指甲的手來摸他的耳朵,他年輕的身體對這些刺激都有著強烈的反應,但他還是把這熱乎乎軟綿綿的手堅決推開了。鎮上這些服務員大多都做些別的丁作,這個他是知道的。檢查站那些朋友都說,他這個小公雞還沒有打鳴,什麼時候,要找個好小姐讓他開叫。但他還對過去的戀人未能忘情。他甚至想,自己的境況也已今非昔比,一個百萬富翁配個大學生想必不會有人說不般配。

  「你是不是以為我是李老闆的人哪!告訴你,我不是。」服務員笑了,並把整個溫軟的身子靠上來,在他耳朵邊吹出溫軟的氣息,「我聽姐妹說,坐牢那麼多年不用,他那東西都廢掉了。」

  說話間,那手就蛇一樣游向了他的胯間,「你這裡該不是也有問題吧。」

  拉加澤裡一個耳光重重地落在了她的臉上。他掏了一疊錢來拍在桌上,「我只要你照顧好李老闆,回來,我還有重賞。」

  見到這麼多錢,那姑娘就破涕為笑了。

  他準備回村裡去了,先在店裡佈置好過往車輛可能會用的膠水、膠皮、剪刀、鋼銼和其它工具,正在把這些東西耐心地一一擺放好。這時,卻聽見了外面的喧鬧聲,出門一看,一群人在新建的水文站前,把催雨的火箭炮車圍了起來。原來,是一貫作威作福蠻不講理的更秋兄弟纏著降雨人一定要開幾炮玩玩。降雨人拒絕了。那幾兄弟就出手打人了。

  幾個人一拳拳從降雨人肚子開始一直往上,這時一記重拳正直奔降雨人面門,拉加澤裡一步跨過去,他個子比降雨人高,那拳頭就重重地落在了肩膀上面。他身子猛然一歪,雙手扶住了背後的炮車,才沒有摔在地上。另一拳過來時,他側過身子,那拳就重重地擊在車幫上,疼痛當即就把老五的臉痛歪了。

  老五大叫:「鋼牙!讓開,不然連你一起打了!」

  「你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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