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空山③ | 上頁 下頁 | |
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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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巨大的城市出現了。 但不是電影裡看到的那個樣子,也不是畫報上的樣子。電影和畫報裡那些閃閃發光的高樓只能從光線迷蒙的天際線上隱約看見。而眼前的景象卻肮髒而混亂。那麼多高低不一的房子簇擁在一起,人流在擁擠不堪的街巷間湧動。那麼多人,茫然而又焦灼。這些人是城裡人?還是鄉下人?還是他這樣的異族人?他不知道。表面看來,城裡人跟鄉下人,這個民族跟那個民族的人,並沒有太多的不同。他們在這塵世上奔忙,目的與心情都沒有兩樣。是一萬個拉加澤裡加上一萬個刀子臉,如此而已。拉加澤裡心頭隱隱感到被噩夢魘住般的窒息感。穿過湧動的人流,穿過那些曲折的街巷,卡車終於開到了市場。,市場當然也不會是拉加澤裡想像中的模樣。比那些曲折的街巷更混亂、更喧囂,這裡出沒沉浮的人們臉上都帶一點兇狠的神情。因為這個地方有一個人人都揣在心頭的字:錢!刀子臉跳下車,眼裡又現出了那種凶巴巴的神情,「看好車,我去找人看貨。」 他穿過貨場上堆積的大堆木材,一輛輛載重卡車,一團團,一簇簇攪纏糾結人群,從拉加澤裡眼中消失了。 他看到人們把木頭裝上一節節火車車廂,聽見不遠處,隔著一列並不特別高大的水泥建築,火車汽笛嗚嗚的嗚叫,這些過去只從書上看到,內心非常嚮往的東西,此時,卻一點也不令他激動。 混亂的情景只是使他感覺遲鈍,麻木不堪。 刀子臉跟著幾個表情橫蠻的人回來,驗貨,談價,抽煙,開玩笑,稱兄道弟,他卻坐在駕駛室裡流汗,犯困,沒有動窩。交易完成了,那個人稱老大的傢伙,還拉開車門,仔細地把拉加澤裡打量了一番,轉身對刀子臉說:「這裡還有一段木頭嘛。」 刀子臉揮揮手,沒有說話。 直到卸完了貨,在一個帶著巨大停車場的旅館住下來,吃了飯,睡覺。起來,又吃飯,喝了不少啤酒,刀子臉帶他去洗了澡,又倒頭睡到第二天早上,換上新買的單薄清爽的新衣裳,拉加澤裡才恢復了感覺,能夠開口說話了。 刀子臉心情不錯,「說吧,想上什麼地方去玩玩?」 從別人嘴裡,他知道這城裡很多地方的名字。 公園、百貨公司、電影院、舞廳、酒吧、有小姐的賓館。 他也知道,醫學院就在這個城裡最漂亮的地方。他還想起了一個地方:萬歲宮。他聽駝子啊,索波啊這些正在老去正在過時的一幫人說過,機村最初砍伐樹木,就是為了在這個城市的中心建一座萬歲宮。 那時,不是成片砍伐,而是在森林裡尋找那些最漂亮的樹。樺樹、柏樹、杉樹、落葉松。索波他們說,那萬歲宮肯定是城裡最高大雄偉的地方。他不像刀子臉那樣什麼都喜歡向愛理不理的城裡人打聽。他從一個香煙攤子上買了一張市區地圖,但手指在上頭劃拉半天,都沒有找到萬歲宮三個字。還是刀子臉從一個戴眼鏡的老頭那裡打聽到了,「年輕人,那是過去的事情了!」老頭從拉加澤裡手裡拿過地圖,指出了那個地方。那地方就在圖的中央,位置倒是符合想像。 「時代變了,如今叫這個名字!」老頭手指很用力地戳向圖上那幾個字,差點把地圖都捅破了。老頭和善的臉上也浮起了凶巴巴的表情。 兩個機村人前去那個地方。 兩個機村人都有些心情激動,要去看看機村森林最初奉獻出來的木材造就了一座怎樣輝煌雄偉的宮殿。鑽進出租車,刀子臉說:「這下,我們兩個回去就有牛皮可吹了!」 沒想到那個地方卻是那麼令人失望。那方正敦厚的建築灰撲撲的,遠沒有豎在樓頂那些廣告牌色彩亮眼,更不像鄰近幾幢玻璃幕牆閃閃發光的新樓那麼神氣活現。兩個機村人進到這座建築的裡面。 除了寬大曲折的樓梯,深棕色的欄杆,厚重的門,他們沒有看到什麼木頭。他們看到的是水泥的牆,石頭的柱子。萬歲宮裡也沒有住著什麼大人物。也沒有進行著什麼決定很多人,很廣大地方命運的那種神秘而偉大的事情。現在,這個叫展覽中心的地方,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的商場。二樓,羊毛衫展覽。全中國造毛衣的工廠都在這裡支起一個攤子。全國各地不同的羊毛紡成的線都織成了毛衣,全部懸掛在了這個地方。一樓,家具展覽。全國各地的森林裡采來的木頭,甚至還有外國的木頭,人造的木頭造成差不多的家具:衣櫃、書櫃、碗櫃、鞋櫃、床頭櫃、文件櫃、古董陳列櫃、雙人床、單人床、嬰兒床、沙發、椅子、飯桌、麻將桌、書桌、辦公桌……展覽館場地都不夠用了,又在廣場空地上搭起了很多臨時眭的房子.那些床、椅子、桌子、櫃子同樣充塞滿溢了那些地方。 有好些攤位,特別把原木家具作為賣點。為提高可信度,還標出了原木的產地。兩個機村人所來的那片地區的很多地名,都小現在了這個展銷會上。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出了亂哄哄的展銷會。坐在展覽館前領袖塑像基座寬闊高曠的臺階上,看著下面廣場上熙熙攘攘的人潮,拉加澤裡突然說:「可惜我們機村的木頭了。」 「是啊,現在不管他們用木頭來做什麼,我們還能換幾個錢,那時候,卻是一分錢也沒有換到。」 「你說,要是讓以前那些老傢伙,駝子跟索波他們來看看這個地方,他們怎麼想?」 刀子臉站起身來,「他們怎麼想關你什麼事?那時候他們一分錢都不掙就砍了那麼多樹,說明我們趕上了好時候,那就抓緊掙錢吧!」 拉加澤裡笑了,「我猜你嘴上說的跟心裡想的不一樣。」 刀子臉彎下腰,臉上又顯現出凶巴巴的神情,「我看你只要弄清楚自己心裡怎麼想就阿彌陀佛了。」 兩個機村人在那裡坐了很久。身後體量巨大的領袖塑像正對的方向,一條寬闊的林蔭大道延伸到視線的盡頭,街道邊的建築,街道上的車流,越過江水的橋樑,已然符合了拉加澤裡關於這個城市的想像。這是畫報上的城市,是電影裡的城市。從手裡那張市區地圖上,他知道,有一個機村走出來的姑娘所上的大學,就在這條繁華漂亮的街道之上,而這個姑娘是他曾經的戀人,想起這個,不禁令人黯然神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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