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空山③ | 上頁 下頁
十六


  拉加澤裡站在店門口.看那輛卡車前大燈兩支光柱交叉在一起,左右搖擺,從遠處看去,像是蝸牛慢慢爬動時頭頂上那對細細的觸角。不是車燈不夠強勁,實在是這大山裡的夜色太寬廣無邊了。很快,卡車晃動的光柱就被大山的暗影完全吞沒了。

  心裡頭那股興奮勁被李老闆打下去,身體困倦就襲來了。身體剛沾到床,他就睡過去了。猛然一下驚醒過來時,心裡不禁驚叫一聲,完了!腦子裡閃過可怕的念頭:睡過頭了!而且一時間還想不起這麼一下跳起來沖出屋子是為了什麼事情。他站在夜色中,頭頂上的天空綴滿了閃閃爍爍的星星。稀薄的星光像一片冰冷的水譁然一聲淋透了全身,他清醒過來。轉身就往檢查站跑。跑到那扇燈光明亮的窗口前時,看見檢查站的人都沒睡覺,他們大呼小叫地圍著一桌麻將。本佳也在。他沖進去,拉住本佳,問:「幾點了?」

  本佳很奇怪地看著他,用嘴朝他的手腕上努努:「你戴著表嘛。」

  的確,那只伸出去緊抓著別人的手腕上,金屬錶殼在燈光下閃閃發光。時針才指向十點。有人和牌了。桌面上馬上有兩三百現金往來。本佳也興奮地叫一聲:「中了!」

  他也收到了和和牌那人-一樣多的錢。這是剛興起不久的一種玩法。麻將一桌四人。多出來的人,可以跟定桌上任何一家,人家輸多少,你輸多少,人家贏多少,你也贏多少。

  「嘿,小子,你也來跟一家!」

  拉加澤裡哪見過這樣錢不像錢,就像紙一樣在桌上飛來飛去的場合,敢忙往後退縮,「下次,下次吧。」

  「小子,該學學這些東西了,要在場面上混,這些可是必需的功夫啊!」

  本佳卻說:「我撤了。」轉身把拉加澤裡帶到自己屋子裡,「來,我有道習題解不開,聽說你在學校是高材生,幫我看看。」那題就是高一年級的水平,三下兩下,他就把題解開了。並隨手把每一個步驟都寫在了紙上。本佳也不是個笨人,題還沒有解完,他就已經明白過來了。他說:「你他媽真是個高材生啊!」

  拉加澤裡點點頭。

  「那你真是個傻瓜,為什麼不繼續念書了?」

  一句話.立即就讓他做題時臉上那自得的神情抹掉了。他有些茫然地重複本佳的問題:「我為什麼不念書了?」

  這真是一個問題,雖然說不念書是自己的決定。

  但好多時候,心裡頭對為何作出這個決定還是感到一片茫然。

  「你這麼厲害,為什麼不念書了。」

  他說:「我的女同學都上醫學院了。」

  「女同學?」

  「女同學。」

  「忘不掉?」

  拉加澤裡無話可說,只能尷尬地笑笑。

  「她也喜歡你。」

  「現在不喜歡了,我們吹了。」

  本佳有些動容了,「想不到你小子還有這些故事。可我想不通,你為什麼不好好上學了。」

  就像電影裡到了很關鍵時刻那樣,他腦子裡響起了一段很憂鬱的旋律,那是鄉村裡古老的民歌:在翻過高高雪山的時候,我的靴子破了。

  靴子破了有什麼嘛,阿媽再縫一雙就是了。

  可是,雪把路也淹沒了,雪把方向也從腳下奪去了他要對人講,是因為看了別人,比如更秋兄弟弄木頭發了大財,村裡那麼多人家買了卡車,蓋了新房子,所以,他就離開了學校,那幾乎是一個笑話,因為迄今為止,他並沒有掙到錢。那段誘使人傾訴不幸的旋律還在腦子裡迴響著,但他不想把什麼都說出來。說什麼呢?說他從小就失去了父親。說自己攤上了一個懦弱的,總在怨天尤人的兄長。上學時,他學習好,兄長憂心忡忡,為了學費,更為了上大學後需要的更多的錢。談母親因為生下自己而慚愧終生,在家裡從來一言不發。慚愧把她身上對兒子的愛也奪走了。母親在家裡只是一個影子般的存在。

  拉加澤裡不想說話,但他的眼裡卻有淚光漾動了。

  本佳說:「好了.好了,乾脆,你就跟我一起讀自考大學吧。「拉加澤裡緩緩搖頭,「你是國家幹部,你讀自考有好處,我讀自考幹什麼?」但他想說一句更快意更決絕的話是,「我已經把自己毀掉了。」但他沒有這樣說,他用哀戚的口吻說,「本佳,你要幫我。」

  本佳說:「我已經在幫你了。」

  桌子上的麻將還沒有散去,卡車前燈明亮的光柱已經橫掃過來了。

  車上的木材有十多個立方,他的指標單上只有五個立方,但是,本佳連看都沒看,就收了他那張紙頭,另換了一張硬紙卡片,在空格裡填上數字,蓋上一個藍色的方塊印章,就在屋子裡按動電鈕,關口那根欄杆就慢慢升起來了。

  他感謝的話還沒有出口,本佳揮揮手,說:「回來後你要幫我複習。」

  「一定!」

  重載的卡車又開動了,雪亮的前燈打開,光柱隨著車子的移動橫掃過鎮上那些蹲伏在夜色中灰濛濛的磚牆瓦頂的房子。強烈的燈光照出了房子上那些平常並不留意的塵土。坐在車上經過這個鎮子和呆在這個袖珍的鎮子感覺是截然不同的。在汽車強烈的車燈照耀下,這不過是一個像是因為被遺忘而漸漸沉陷的地方。但是,對木材盜伐者,長途汽車司機和木材老闆,以及警察和林業系統相關人員心目中。

  這可是一個大名鼎鼎的地方,而且,這個利益鏈條上的每一個人,都不會想到,從現在開始,還有十來年時間,這個地方就會被人迅速遺忘。鎮上因為各種因緣而風雲際會的人物,四散開去,消失在茫茫人世中,不復相見。只留下這些房子還矗立在荒野之中.顏色日漸黯淡,房頂慢慢坍塌,只剩下一些斷壁殘垣爬滿了荒草與藤蔓。現在,這個鎮子外表昏昏欲睡,而在內部,在裡邊,卻是另一番景象。警察在大瓦數的燈光下詢問「留置」的嫌犯;檢查站的人圍坐在麻將桌前;茶館裡,一些生意人在交流信息;旅館的床上,長途汽車司機已經沉沉睡去,還有一些身份曖昧的傢伙百無聊賴地對付著整箱的啤酒;而在某個貿易公司新開的辦事處裡,裝飾得頗有大城市酒吧風格的包間裡,那幾個漂亮的公關小姐正在陪客人痛飲x0。貿易公司辦事處那種張揚豪華的風格使低調的李老闆不屑的同時,也深感不安。上個星期,他應邀參加了辦事處的開張典禮。那麼響的鞭炮,那麼短的裙子又那麼大方的公關小姐,那麼多的洋酒,床一樣寬大的沙發都讓他不安。儘管如此,那天他還是喝高了。李老闆是個很節制的人,但是,他一臉紫紅,站在修車店前說:「媽的,那些姑娘就敢一屁股坐在你身上,媽的,還喝交杯!」他緩緩搖頭,輕輕歎氣,「媽的,這個世道,這個世道!」

  拉加澤裡嘴上不說,但心裡卻嘀咕:「這個世道是什麼世道,大家都掙得到錢難道不是好的世道。」

  那天的暮色中,李老闆搬出了難得一拉的二胡,坐在門前深俯下身子拉動弓弦,那低緩猶疑的沉吟聲注滿了黃昏裡漸漸逼仄的視覺空間,如泣如訴,似悲還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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