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空山③ | 上頁 下頁


  一杯酒當即推到了他面前。是喝茶的玻璃杯子,二兩有餘。

  拉加澤裡喝過酒,但沒喝過這麼好的酒,更沒一口喝過這麼多的灑。他問本佳:「喝了就還我?」

  本佳笑而不答。

  他端起杯子一飲而盡,一股清冽的酒香從嘴巴,到鼻腔,直上腦門,一團火焰卻掠過了喉頭,在胃裡燃燒。

  本佳說:「好了,拿去,這是真傢伙。」

  但紙頭被人劈手奪去了,「再喝一杯。」

  如是往復,拉加澤裡喝到第四杯的時候,紙頭到了劉副站長手上,他想走到劉副站長跟前,卻不敢邁開步子了,只要動一動,他知道,自己會立馬栽倒在地上,那就再也站不起來了,他的舌頭也僵直了。說不出話來,只是對著劉副站長傻笑。

  「傻瓜。」劉副站長又說了一次,「傻瓜。」

  拉加澤裡知道這是說自己,他殘存的意識裡知道這話裡有不忍的意味。他的笑容更加憨直了。他一手扶著桌子,一手撐著不得勁的腰眼,支持著不要倒下。眼前的燈光在虛化,面前的臉孔在模糊,但他還是聽清了劉副站長說:「為了五個立方的批件,就把自己弄成這樣,弟兄們,我想幫這小子一把。」

  「幫他一把……」

  聽到這句話,他聽到咚一聲響,提起的心重重地落回到肚子裡,然後,他自己也弄出這麼一聲悶響,昏倒在地上了。

  06

  從檢查站會議室兼飯堂的長條椅上醒來時,拉加澤裡感到頭痛欲裂,醉倒前劉副站長的那句話還迴響在耳邊,使他感到神清氣爽。太陽已經照亮了山頭,峽谷裡是那麼寂靜,整個鎮子還酣睡未醒。警察老王,檢查站劉副站長、本佳,還有茶館李老闆,旅館裡的客人與小姐,以及貿易公司分理處漂亮的業務經理都還在自己的床上。甚至那些盛開的杜鵑,在露水清涼的這個時刻,都把盛開的花瓣稍稍閉合起來了,停止散發芬芳的香氣了。

  拉加澤裡穿過鎮子時,身體依然疼痛,心卻幾乎要歌唱。他回到店裡,開了門,把工具一一擺放好,這樣,店主不在,司機們自己也能鼓搗好重新上路。

  他還往工具旁邊的白鐵皮盒子裡放了些五塊兩塊的零錢,這招對吝嗇的人沒用,但對粗心的人是個提醒:用了東西要給點錢!這幾年在鎮上的經歷已經使他心細得很了。心細的他想起更秋家幾兄弟送給自己的軟包紅塔山,抽了一包,還有九包。他在沒開門的茶館門前給李老闆放了一包,出鎮子時,六包煙放在了昨晚醉了酒,現在只是杯盤狼藉的桌子上。

  剩下兩包,揣在身上往機村去了。

  檢查站修在兩條公路交匯處,寬的一條,從更深更廣闊的山裡來,那些山裡還有兩三個縣,很多的林場,天氣乾燥的季節,滿載木頭的卡車弄得整條公路塵霧翻滾。公路通過一座百多米長的大橋,與過了一座小橋向機村方向蜿蜒而去的支線相匯,然後來到檢查站,來到鎮子跟前。一大一小兩條河流在訇然奔流中撞在一起,在鎮子下邊陡峭的崖岸下騰起一片迷蒙的霧氣和沉雷般的聲響。

  只有幾年短暫歷史的鎮子因了這兩條河兩條路的交匯而有了一個名字:雙江口。群山的皺褶裡,森林吞吐哺養的眾水四出奔流,任何一個峽口都有水流相逢,但這些相逢地都處於無名狀態,因為沒有路的交匯。一旦有路出現,命名的人也就接踵而至了。

  地名辦公室的人下來,在這鎮子上住了一個夜晚,趴在桌子上拿著放大鏡跟尺子,在地圖上比劃一陣,在表示河流的藍線和表示公路的紅線交接處打上一個小點,歎口氣,說:「雙江口,雙江口,這張圖上已經有好幾個雙江口了,這個時代連停下來想一想,給地方取個好名字的心思都沒有了!」

  拉加澤裡也在場看稀奇,今天之前,他一直是雙江口鎮上的一個看客。這個看客忍不住發表自己的意見,「那就想個不一樣的名字。」

  那人放下放大鏡、尺子與鉛筆,說:「約定俗成,約定俗成,懂嗎?我們只是記錄,而不是改變。」

  這個想建言獻計的傢伙當下就無話可說了。他本來想說,這個地方本來就有自己的名字。哪來的名字?祖祖輩輩進出這個河口的機村人起的:「輕雷」。

  過去,因為沒有公路,沒有公路上來來往往的汽車。這個世界比現在寂靜,幾裡之外,人的耳朵就能聽見河水交匯時隱隱的轟響。現在,這個世界早已沒有那麼安靜,人的耳朵聽了太多聲音,再也不能遠遠地聽見濤聲激蕩了。

  這個早晨,拉加澤裡在水泥橋欄上坐下來,河水在橋下轟響,騰起的水霧中一股清冽之氣直沖腦門,橋欄濕漉漉的,紮根在岩縫間的杜鵑開得蓬勃鮮豔。

  這的確像是個一切可以重新開始,一切將要重新開始的早上。

  拉加澤裡感覺到了這一切,他想起自己曾經忘記告訴那個記錄地名的人、機村人為這個地方所起的名字。

  「輕雷。」

  在鎮上,人們不用藏語交流,現在,他獨自一人用當地的藏語喃喃地念出了這個名字,然後,就起身往機村去了。

  此行的目的非常簡單,收購一卡車最好的木頭:勻直的樹幹上很少節疤,紫紅的皮,紋理清晰,木質緊密。

  中年樹。

  美男子樹。

  紅臉膛的鬈髮漢子,挺拔的身軀像筆直的鐵杉,在斷開的截口上,看見你的心湖,仿佛年輪一圈一圈均勻又圓滿!年輕人已經不會吟唱的民歌裡吟唱過這樣的樹。拉加澤裡也不會吟唱。李老闆就曾經說過:「問你藏族的什麼事你都不懂,都不知道,那還叫那個麻煩的名字幹什麼?取個漢人名字你就是漢人了嘛!」

  李老闆還半開玩笑地說過幾次:「我給你取個漢人名字,你就是我的兒子了!」

  這是他不能接受的事情。他從來不知道做一個父親的兒子是什麼感覺。現在,他已經長大了,不再需要這樣的感覺。

  他父親死得早,早到自己連父親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早到提到父親這個字眼時,他心裡只有漠然而空洞的感覺。父親是什麼時候死的?他不知道。

  在機村,一個人去了,就成了一個記憶中的人。而他什麼時候去的,並不重要,也不會有人提起。所以,他也就不知道父親是什麼時候死的。他只聽到過隱約的傳說,說父親在他出生前就不在人世了。他得了一個什麼病,正當壯年的人就日漸餒弱,最後在人們都把這個出不了門的人漸漸淡忘的某個晚上,悄無聲息地走了。他記得小時候還有人叫自己是「懷了十二個月的娃娃」。

  今天在他是一個重要的日子,在往機村走的路上,這兩天的經歷引起的激動在心頭漸漸平復了。

  他想到了這種平時不想的事情。懷了十二個月的娃娃,什麼意思?兩個意思。一個,他不是那個死人的兒子,另有一個男人是他真正的父親。還有一個呢?能在娘胎裡不慌不忙坐上十二個月的人,肯定不足一個普通人。傳說中,有個當了王的傢伙,在娘胎裡呆了一年!他這個「懷了f二個月的娃娃」,從小就看見。母親對哥哥的恭順超過別的婦女對丈夫的程度。在人民公社時代,哥哥雖然就是一個普通社員,還是意氣風發的。總是對他這個小弟弟說:「念書,好好念書,將來你當了幹部,就是我們一家子的出頭之日!」那時的哥哥不是如今這個總是在抱怨與歎息的哥哥,也不是這個眼紅人家發財,自己卻什麼都不敢幹的哥哥。不過,今天回家,如果他知道自己懷裡揣著的這張紙頭,應該會高興一點了。

  但走到家門口時,他卻被人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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