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空山 | 上頁 下頁
五十九


  上面的上面,已經決定要派飛機來轟炸。機村人從這個傳說中還知道了一個科學道理。這個道理說,火的燃燒就像人的呼吸,靠的是空氣。如果沒有這個東西,人會死去,火也會自己熄滅。許多炸彈從天上丟下來,爆炸的時候會搶著把火需要的空氣吃光。火就窒息而死了。對這傳說,所有人也就在將信將疑之間。機村人將信將疑,是因為,這道理遠遠超出了他們的經驗世界。另外那好幾千救火者,大部分都是伐木工人。從他們的眼光來看,這些林子早晚都是要伐掉的。從這個角度看,這場大火,國家並沒有損失什麼。大火也是形式主義,搞運動一樣其勢洶湧,氣焰囂張,只顧往前瘋跑,結果只是把灌木,雜草,和森林繁蕪的樹葉燒光了。真正需要採集的樹幹,大部分都還好好地站立在那裡。如果森林還想活下去,那麼這場大火是致命的。但在此之前,這些森林的命運早已決定,不是寂滅於大火,就是毀棄於刀斧。一個工程師閑著無事,在紙上演算出來,大火只讓森林損失了不到百分之十的好木材,與此同時,大火卻預做了清理場地的工作,使今後的採伐工效提高兩倍以上。

  從這個意義上說,大火的撲與不撲,都是無所謂的。

  所以,這場大火與轟轟烈烈的救火行動,都像是為我寫下這篇機村故事而進行的。因為這些過火的樹林在接下來的十來年裡,真的砍了個一乾二淨。

  大雨是第二天下來的。

  頭天晚上,機村死去的三個人的骨灰已經裝在石頭盒子裡運回來了。另外那兩個死去的工人也裝殮到了新做的松木棺材裡。天剛濛濛亮,送葬的隊伍就出發了。死者親屬的哭聲響起來,但很快就被從高音喇叭裡傳出來的哀樂聲所淹沒了。哀樂聲裡,還不時穿插進朗誦毛主席語錄,歡呼革命英雄主義的口號聲。天大亮時,幾個新鮮的墳頭,就出現在平緩峽谷中惟一有著一段險峻崖壁的河岸上。岩縫中間,有一片虯曲的青松,和更多的杜鵑。大火當然沒有燒到這些樹木。墓地就在這片向河壁立的崖頂的草地上。這幾個墳頭,也是機村從未出現過的新生事物。

  當然,還有墳頭前面那麼多的花圈與墨汁淋漓的挽聯。

  送葬的隊伍回到村裡的時候,村口的公路上傳來了警車嗚哩哇啦的聲音。警報聲立即沖淡了悲傷的氣氛。

  警車在前開道,後面兩輛卡車上綁著四個罪犯:格桑旺堆、江村貢布喇嘛、汪工程師和三天以前還是救火總指揮的那個領導。卡車開到機村廣場上,人群裡立即響起了口號聲。

  就在把四個罪犯押往露天會場的路上,有碩大的雨滴從天上稀稀落落地砸落下來。

  雨水重重落下,落在地上,濺起了一片塵煙。

  雷聲隆隆地在低壓的雲層後滾過。

  雨水也暫時停止了一下。好像是在等待更大的雷聲。這時,閃電撕開了雲層,蜿蜒著越過天頂。巨大的,比所有人的憤怒加在一起還要憤怒十倍的雷聲轟然炸開。

  碩大的沉重的雨水就密密麻麻地砸下來。

  雨水汙黑肮髒,而且帶著一點溫暖。把大火期間升到天上的所有塵埃灰燼又帶回到地上。雨腳強勁猛烈,傾盆而下。人們只在夏天才見過這麼猛烈的雨水,但這雨水就這樣地傾盆而下。集會的人群四散奔逃。牆上的標語被沖刷下來,人們手裡搖晃著的彩色紙旗扔得滿地都是。

  大會自然是開不成了。

  就這樣一直到下午,大雨才下得不再那麼猛烈了。

  但緩下來的雨水,卻給人一種從容不迫的感覺,擺出來就是一副一直要持續下去的樣子。天上降下來的雨水慢慢變得清潔冰涼了。但落在機村四面山坡上的雨水,慢慢彙聚起來,把山上大火過後的灰燼,焦炭,殘枝斷木都沖刷下來。每一條小溪都在暴漲。過去,再大的雨水落下來,都被森林,森林下面深厚的苔蘚化於無形,慢慢吸收了。但是,現在,這些雨水毫無遮攔,帶著大火製造的垃圾奔流而下。滿山都是水聲在暴烈地轟響。

  運動是暴烈的,大火是暴烈的,連滋潤森林與大地的雨水也變得暴烈無比了。

  指揮部部署的批鬥與公捕大會終於沒有開成。下午,高音喇叭裡播放了這四個人的逮捕決定,又播放了一陣口號,警車又嗚嗚哇哇地響著,押著那四個罪犯帶回城裡的監獄裡去了。

  大雨繼續下著。

  天氣放晴,是在三天后的下午。雨腳慢慢收住,天空中雲層升高,從裂開的縫隙裡露出明亮奪目的陽光。一道一道的陽光從雲層的縫隙中懸垂下來,仿佛一匹匹明亮的綢緞。當這陽光使走出屋子與帳篷的人們目眩神迷的時候,天頂的雲層已經散盡了。

  明亮的太陽當頂照耀。劫後餘生的鳥們囀喉鳴唱。

  狂燒掉那麼多森林的大火也熄滅了。大雨把大火的餘燼與味道都蕩滌乾淨了。只是那些只剩下粗大樹幹的大樹,被陽光照亮時,那烏黑的樹身上泛出一點淺淺的金屬光芒。

  這天下午,防火指揮部宣佈撤銷,女領導還有很多隨從,都登上了吉普車,頭上還纏著繃帶的央金也登上了吉普車,坐在指揮部領導的身邊。她的母親為即將遠行的女兒哭泣。吉普車發動了,雨後新鮮的空氣中立即就有刺激的汽油味彌漫開來。

  最後,央金又從吉普車上下來,跑到索波跟著,她燦爛地笑著,用頭碰了碰他的胸口,說:「你要繼續努力啊!」

  這時,大隊的汽車開動了。一個機村人永遠都會念想的,最為熱鬧輝煌的日子就結束了。雖然,救火隊伍中有上千的伐木工人沒有撤離,他們都要留下來,就地組建一個新的伐木工場。車隊很快就消失在人們視線的盡頭。現在的機村是一個機村人也要慢慢適應的陌生的村莊了。

  跟到村外的人群慢慢散去。只有索波一個人慢慢走向村外。他看見,溪流邊,草地上,杜鵑、野草莓、迎春、蒲公英、太陽菊,都爭先恐後地開放了。在這片劫後的大地上,這些花朵甚至比陽光還要耀眼明亮。他摸摸眼睛,感覺眼睛有些濕潤。然後,他聽到一聲噅噅的牲口叫喚,是巫師多吉的那頭毛驢正在草地上吃草。村裡人叫那驢的時候,也叫他主人的名字。於是,他聽到自己叫了一聲多吉,那驢就慢慢踱過來,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他,掀動著鼻翼來嗅他,熱烘烘的鼻息一下碰著他心裡一個很柔軟的地方,他的淚水一下子就悄無聲地流出來了。

  (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